給柯文哲上一課

台北市八十五萬公民用選票挺出來一個很不一樣的市長，從上任前到上任後，不斷以其不隨流俗、不符慣例的行事和語言風格引發各式各樣的爭議。有人喜愛他的耿直，有人鄙夷他的白目；有人期許他提振魄力揭弊廓清、摧枯拉朽，或許能示範一局廉能之政；也有人憂心他仗恃民氣一意孤行、囂張無禮，難免會誤導群眾輕忽文明的教養。

期待著或受不了柯文哲的市民不是到今天才悶壞的，媒體玩名流大凡如此，有一陣是柯賜海，有一陣是許純美，也有一陣是連勝文，堪說不勝枚舉。這一陣玩起柯文哲來，真個是日邁月征，總希望他每一天都能再直一點、再白一點；說穿了，就是逼得柯文哲說話再嗆一點。經常自稱智商157的柯文哲對這一個「尾巴搖狗」的處境好像並不太自覺，看來他樂於配合媒體維持著「每日一句」的規模。有深思於時政者難免要問：這就是身為一位專業醫師躬身入局、挺膺負責的表現嗎？

選舉早就過去了，可是挺柯或反柯的態勢依舊在社會的不同角落發酵。人們對於新世代的政客能不能樹立典範、能不能開拓新局，顯然還有期待，只不過這期待可能依舊在媒體所操弄的「柯P可以再嗆一點」的鴉片式需索與供應之下走向弱智。問題在於柯文哲能不能挺住？

讓我用一個挺字來給柯文哲上一課。

世傳曾國藩有《挺經》一部十八條，早些年台灣的讀者如果對此有印象，多半是讀過高拜石的《古春風樓瑣記》（正中書局2003年重刊），這套書取材廣泛，記事詳瞻，能採錄常人不多親近的筆札，改寫成風趣動人的文字，相當耐讀。

至於高拜石所轉述的《挺經》，事實上祇有一條，而且祇有一個來源，那就是吳永口述、甓園居士筆錄的《庚子西狩叢談》。吳永有很好的敘事能力，使得此書堪稱關於庚子事變最翔實、細膩且洞察深刻的第一手材料。除了拳亂的來龍去脈之外，還有些遊歷宦情的記載，也極具史料價值；其中側寫李鴻章的一段便十分傳神。

李鴻章對吳永口傳原話如此：「我老師（即指曾國藩）的秘傳心法有十八條『挺經』，這真是精通造化，守身用事的寶訣。」到底是多麼精妙的寶貴箴言呢？傳世的一條不過爾爾──

一家子，有老翁請了貴客在家午餐。早間就吩咐兒子前往市上備辦肴蔬果品，久未還家。老翁親至村口看望，見兒子挑著菜擔，站在田埂上，與一個京貨擔子對峙，彼此皆不肯讓。

老翁趕上前婉語曰：「老哥！請你往水田裏稍避一步，待他過來，你老哥也可過去，豈不是兩便麼？」其人曰：「你教我下水，怎麼他下不得呢？」老翁曰：「他身子矮小，水田裏恐怕擔子浸著濕，壞了食物。你老哥身子高長些，可以不至於沾水……」其人曰：「你這擔內，不過是些菜蔬果品，就是浸濕，也還可將就用的；我擔中都是京廣貴貨，萬一著水，便是一文不值。這擔子身份不同，安能叫我讓避？」

老翁見抵說不過，乃挺身就近曰：「來來！那麼老頭兒我下了水田，你老哥將貨擔交付於我，我頂在頭上，請你空身從我兒旁邊岔過，我再將擔子奉還，何如？」當即俯身、解襪、脫履。其人見老翁如此，作意不過，曰：『既老丈如此費事，我就下了水田，讓爾擔過去。」

這簡直連個故事都談不上的鄉巴佬日常閒話，卻有著讓李鴻章讚不絕口的意義。他感慨地說：「他（老翁）只挺了一挺，一場爭競，就此消解。這便是《挺經》中開宗明義的第一條。」吳永接著作了進一步的分析：「仔細推敲，大抵謂天下事在局外吶喊議論，總是無益，必須躬自入局，挺膺負責，乃有成事之可冀。」以事後之明論之，老翁「只挺了一挺」看似作態，實則卻不止於作態；正因為「躬身入局」的準備（脫鞋脫襪）不是作態，便有了感動人的力量。

這個力量不是來自那些脫口而出、膚淺亢奮的語言，像是：「你給我試試看」、「我就把你換掉」、「害怕的人才要走」、「沒拿你的錢、沒欠你」以及把外賓善意致贈的禮物說成「破銅爛鐵」。真正躬身入局、挺膺負責的力量其實來自那老翁「俯身、解襪、脫履」的一讓。

我先前直指柯文哲人來瘋，就是要提醒這位很不一樣的新市長：長久感動人的力量不能只聽一時甚囂塵上的喝采，更不是再三呼應媒體、創造出每日一句的喧譁。為政之道當然可以多言───多言才能讓更多的公民意識到當局窒礙不能遂行之處很可能來自民意本身───可是，多言並不意味著當局者先罵了人才去理解，也不是先放了話才看問題，更不是憑靠直覺慣性嬉笑怒罵而邀取直白耿介之名。

挺───作為一種感動、召喚出偉大政治情感的力量───恐怕還是來自真誠的謙卑。柯文哲要挺住，就得深刻明白：媒體是要看他在獨木橋上跟人幹架，打得頭破血流之後復棄之如敝屣而已。柯賜海、許純美、連勝文不都曾經如此嗎？柯文哲能否倖免於難，單看他有沒有足以證明157智商的智慧。坦白說，這也不是甚麼大智慧，就是不吸食媒體供養的鴉片而已，連夜店裡嗑大麻的小明星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