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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揮鞭策驅四運

──日出入行

唐中宗景龍四年夏月壬午之日,皇帝御神龍殿,忽然想吃餅餤,情急不能禁忍,向宮人討了一塊,慌忙咀嚼吞嚥,不意卻暴斃了。不多時之後,曾經在相王府為李旦、李隆基父子占看地氣的瘋癲道人郎岌,忽然現身洛陽,披頭散髮,逢人便唱:「韋后娘娘烙的餅,宗楚客給捲大蔥。李家皇帝吃一口,萬年縣裡見飛龍!龍御上賓,韋后密不發喪,自總庶政,將諸宰相招入禁中,徵發各府府兵五萬人屯衛京城,領軍者,無論是駙馬都尉、衛尉卿、左千牛中郎將、長安縣令等,都是韋氏子弟。很快地,韋后又將梓宮遷御於太極殿,臨朝攝政之局已成,大赦天下,韋氏擁立年僅十六歲的溫王李重茂即位,年號唐隆

臨淄王李隆基隨即發動的戡亂之舉是極為倉促的,雖然由果毅將軍葛福順、李仙鳧率領的萬騎軍斬關直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盡誅諸韋,號令羽林營,於三鼓時分殺入太極殿,砍下韋后和安樂公主的人頭,李唐王室一夕而安。

可是在接下來的一兩年裡,李隆基經常夜發惡夢,那是他勒兵玄武門外的一幕情景──有那麼一個身長九尺的力士,手持兩丈多長的帳竿,隨侍在側,儘管於亂軍之中左衝右突,殺進奔出,始終不離左右。

事變當日確乎有這力士,他名喚賈忠,是長安縣宣陽里人,能逞其神力,倒曳牛尾而行,入選為中宮衛士,但是由於身形魁偉,被寧王李成器看中,收進了藩邸的散樂班子,演練雜技。這個散樂班子,又成為寧王襄佐李隆基誅除珠韋的主要兵力。是役之後,賈忠赫然成為李唐王室定鼎之功臣,賞七品銜,以長刀備親衛,舉家遷徙到東雲龍門外,成為皇家親信的武將──就連他在開元元年出生的小兒賈昌,日後也成為皇帝寵愛的養雞小臣,榮祿一生。

睿宗在景雲三年八月內禪,李隆基即帝位,年號先天,隨即便與太平公主形成了劍拔弩張之勢。十月癸卯這一天,皇帝幸新豐行獵,不意間回頭看見隨駕親衛中有一人生得甚是長大,轉念想起,呼喊了一聲:「是賈忠否?」

賈忠不料能蒙聖人叱名,一時愕然,甩刀側股,奔前數步,屈膝跪倒,應了個諾。

皇帝面色愉悅,情意平和,但是看著賈忠一身甲冑,隨即想到了那一夜誅鋤諸韋之凶險,心中不免微微波動起來,興許是為了掩飾,雖然沒有話要說,也得隨意吩咐幾句,於是問道:「彼日──彼日朕率劉幽求出禁苑南門,便是爾隨侍左右。」

「彼日」就不需分說了,所指當然是唐隆之變的那一天,賈忠趕緊又昂聲一諾。

皇帝接著再問:「汝是時在萬騎軍中耶?」

「啟聖人:」於禮,賈忠不能指陳皇帝說錯,只好把頭壓得更低,都快要匍匐在塵埃之中了:「臣當時在寧王散樂陣中。」

「啊!散樂!莫怪──」皇帝登時恍然大悟,卻沒有說下去;莫怪啊莫怪!莫怪他的夢境中除了賈忠之外,還有行行列列的樂工、伶伎,以及奇突茫昧、有如妖鬼一般的人物。

說是朦朧的記憶也罷,說是迷離的夢境也罷,皇帝所能拼湊的景象,的確是以巨人賈忠為首,與賈忠肩踵相接的,則是寧王與臨淄王府中的兩班「散樂人」。他們原本是各藩邸的王子們平日從四方招募而來的樂師、舞者,有些還是流落到京師的異邦之奴。承平無事之際,凡能歌奏、角牴、跳鈴、擲劍、透梯、戲繩、緣杆、甚至會幾手奇巧變怪、逗人發噱的幻術雜技,也都收容下來,苟有所需,就差遣他們操辦些雜事。未料誅除韋氏與安樂公主這一仗,卻也有這樣一批人出上了死力。

然而,皇帝的夢尚不只此。

在這兩班散樂人的外圍,還有一群身軀壯碩、手持笳鼓、笙笛、鐘磬等樂器的牧夫。這些人等閒與原本的家奴不全然一樣,他們簇擁喧呼,忽爾竄散,忽爾聚集,有如天上變幻莫測的風雲雷電,其聲震震填填,其勢赫赫炎炎,才瞬息間,任那身量有如巨靈神的賈忠如何咆哮吶喊,偏就自離自合,充耳不聞;吹彈敲打著的樂器則發出不成腔調、亦不成節拍的嘎噪之聲。更詭異的,是遠處的牧夫一旦貼身近前,面目便和善而愉悅了起來;相反地,近處的樂伎一旦略微疏遠,則立刻變得青面獠牙、眉目猙獰。這夢反覆折磨,時時到枕,長不過旬月、短則五七日,輒一度發;歲月遞遷既久,李隆基甚至能夠一一辨識那些牧夫的相貌了。

一舉而安天下的臨淄王總是在這樣的夢中狂叫驚醒,唇焦舌燥、心驚膽寒,之後四顧茫茫。直到他登基為帝,天下皆稱聖人,詔敕行諸四海,臣民靡不服膺,可是這夢卻不時驚擾著他,讓他恐慌、也讓他困惑。從這樣的夢境掙脫歸來,他總是疲憊不堪。

在黑夜裡,他想要看明白那些牧夫的面目,也總是越清醒、越模糊。他們大多蓬頭突鬢、窄袖革甲,著短後衣,非夷非夏、似兵似民,且進退無節,敵友莫辨。這群人不只呼嘯往返,有的還裸露形體,手持巨鐺大壺,引水澆灌衢路,甚至互相潑灑,歡踴踏舞,口中不停地喊:「莫──遮!」「莫──遮!」這是胡語的寒冷之意。

北朝以來,西北外蕃的風俗如此,中土之人稱作「潑寒胡戲」,或是「潑寒胡」、「乞寒舞」,也叫「渾脫舞」、「蘇摩遮」。原本是由康、安等昭武九姓的胡人傳入。每年十月、十一月始行之,年年如儀。大抵西域燥熱,秋末乞寒而事群舞,乞求天神降下雪雨霜風,潤澤牧草。在祈禳的時候,男女裸形露體,載歌載舞,以冷水彼此傾倒,和之以羯鼓、琵琶、五弦、箜篌等器樂,確實是一場又一場的粲然歡會。此風此俗,輸入中原,很快地便在各城市之區流行起來。

然而,看在中原的士大夫眼中,卻簡直是敗壞體統的事。早在中宗景龍二年,已有幷州清源縣的縣尉呂元泰上書奏請禁罷,文章寫得痛快淋漓:

比見都邑城市,相率為渾脫,駿馬胡服,名為蘇莫遮。旗鼓相當,軍陣之勢也;騰逐喧譟,戰爭之象也;錦繡誇競,害女工也;徵斂貧弱,傷政體也;胡服相效,非雅樂也;渾脫為號,非美名也;安可以禮儀之朝,法戎虜之俗,軍陣之勢,列庭闕之下?

可是中宗皇帝性情坦易,好詼嘲,喜歡活潑的生活與趣味,全然不以呂元泰那套經天緯地的大道理為然,疏奏既上,草草看了幾眼,竟不理會。唐隆之變過後,睿宗即位,右拾遺韓朝宗和中書令張說先後上書,請禁此俗,以為:「裸體跳足,聖德何觀;揮水投泥,失容斯甚!」皇帝也仍止唯唯而已,給韓朝宗安置了一個美官,算是杜其呶呶之口了。

直到開元元年,李隆基奄有天下,總攬朝綱,就在當年秋後十月初七,突如其來地下了一道〈禁斷臘月乞寒敕〉,這封敕書,實是許國公蘇頲的手筆:

臘月乞寒,外蕃所出,漸漬成俗,因循已久,至使乘肥衣輕,競矜胡服,闐城溢陌,深玷華風。朕思革頹弊,返淳樸,《書》不云乎:『不作無益害有益,功迺成;不貴異物賤用物,人迺足。』況妨於政要,敗紊禮經,習而行之,將何以訓?自今以後,即宜禁斷。

禁斷敕命出自愛好且精通音律的開元天子的意志,頗不尋常;其中,卻埋藏著一套思慮與謀略。皇帝深深感受到:那個跟隨了他三年的惡夢,是個更巨大的徵應,並非沒有深沉的義旨。原來,敕書中自有痛切斥責的對象,就是那些「乘肥衣輕」的貴盛之家,無論皇室或大臣,正是他們競相仿習胡人衣妝風俗,敗壞了華夏的文教禮儀。

後人從他接二連三的詔令可以看出:此一「禁斷」,非但不是輕鄙律呂音聲之道,反而要善加掌握、控制以及利用他們的技藝。畢竟,他曾經那樣密切地與這群樂工、伶人比肩攜手,從吐息之間感知彼輩的効死之忱,他們不只是樂人,更是貼身的甲士;猶如他的曾祖太宗皇帝當年在顯德殿親率親操的三百宮禁鐵衛──究實論之:從兩次弭平宮廷異動的實戰之中,他當然能夠體會到:這一群散樂人,竟是一支以一敵百的可畏勁旅。

 

§ 行人皆躑躅

──擬古十二首其二

到了開元二年八月七日,第二道〈禁斷女樂敕〉又頒佈下來,文章中的大道理說得更多,語氣也更強硬:

朕聞樂者起於心,心者動於物,物不正則不可為樂,樂不和則不能理人。況天生黎蒸,區別男女,外則導之以禮,中則由之以樂,苟或不臧,孰云致禮?自有隋頹靡,庶政彫弊,徵聲遍於鄭、衛,衒色矜於燕、趙。廣場角牴,長袖從風,聚而觀之,浸以為俗:此所以戎王奪志,夫子遂行也。朕方大變澆訛,用清淄蠹,眷茲女樂,事切驕淫,傷風害政,莫斯為甚,既違令式,尤宜禁斷。自今以後不得更然,仍令御史金吾,嚴加捉搦。如有犯者,先罪長官,務令杜絕,以稱朕意。

較諸前敕,這篇文字更長,說教更多,而所著意的現象,則是「廣場角牴,長袖從風,聚而觀之,浸以為俗」十六字。這是從〈禁斷臘月乞寒敕〉延伸而來,表現出帝王更堅決的意志:基於音樂演奏能夠喚起的情感既豐沛、又強大,在群庶密集之地,往往令觀者不能自已,若以之為號召,廣聚徒眾,卻是當局者絕不能容忍的行為。

皇帝的說詞看來的確與呂元泰、韓朝宗等人沒有太大的差異。可是,對照起李隆基一向嗜音律、好聲歌的個性與才調看來,把公開演奏、悅人耳目的娛樂說成「事切驕淫,傷風害政」,這就顯得有些言不由衷了。這裡面,還埋藏著皇帝深刻的心術。

同年十月六日,第三道敕書接著昭告天下,──這道敕書較前二封簡略得多、也清晰得多,明確地提到了賈忠所謂的「散樂」

散樂巡村,特宜禁斷。如有犯者,并容止主人及村正,決三十。所由官附考奏。其散樂人仍遞送本貫入重役。

從禁斷潑寒胡戲,到杜絕伎樂在群居城鎮之地公開演出,以至於全面不允許公開演出散樂,看似越發箝控嚴密了。三道敕書,關鍵猶繫乎一語:「大變澆訛,用除災蠹。」意思顯然是要把普天之下的歌樂聲曲,全都收納於一己掌握之中,由皇帝親自指揮統帥,猶如軍令。

這一處置,彷彿圈地築圍,將夢中那一群不羈不馴的追隨者一個一個地套以枷鎖、脅以鞭笞,非徒驅之勉之,更且飼之飫之、封之賞之,使就矩範。然而,一旦脫離聖王的牢籠,縱然在天涯海角,有那浪跡市井村鎮、以歌舞雜技維生的散樂人,也要像罪犯一樣地押送回原先寄籍之處,並加重其勞役之刑。以群臣窺測:都以為皇帝終於察納雅言,要徹底剷除那些傷風害政的驕淫之俗了。

然而,天心其實難測。皇帝真實的用意,只有極少數中官如高力士、楊思勖者得知。原來,散樂人浪遊巡演,一旦被州縣官吏緝拿在案,不過就是「送回原籍」的處分,其間奧妙之處,就是原籍何在?散樂人既然來自宮中,「送回原籍」四字,豈不就是飭令逮捕者要將這種人安然送回京師嗎?換一個方面看待,難道散樂人巡村演藝,實則不為謀生活口,而是另有授命,令出即行,完責即歸,只是表面上看似是被嚴格執法的地方官押解而返,其實倒不免有幾分護送歸程的意思──到開元中葉,嶺南忽然鬧起民變,其義憤之深、荼毒之烈,頓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一場始料所未及異動,讓皇帝忽生耳壅目塞的惶恐,更想極視聽、知遠事,這些人就派上了用場。

在禁斷潑寒胡戲之後、禁斷散樂巡村之前的開元二年初,皇帝就已經下達了另一個命令:

置內教坊於蓬萊宮側,有音聲博士、第一曹博士、第二曹博士。京都置左右教坊,掌俳優雜技。自是不隸太常,以中官為教坊使。

先是,朝廷有太常寺總管禮樂,故舉凡祭祀、朝賀所奏之雅樂、宴集所奏之燕樂、軍旅所奏之凱樂……等禮儀之樂皆屬之。除了這太常寺之外,唐高祖立國之初,又在禁中成立了掌管俗樂的內教坊(或云武德內教坊),所演所練,顯然是為了滿足皇家娛樂,就與雅樂、燕樂、凱樂之流所側重的禮儀無甚相關。

無論逕稱之為教坊、內教坊,或者是武德內教坊,大抵即為「出音樂、俳倡,侑宴」之用,這是在宮廷之中,上起天子、后妃乃至於王公貴族,下至皇帝眷寵而得以隨駕的元老重臣,一旦有賞心悅目之所需,則統由內教坊操練、演習。特別是在唐中宗以後,由於天子喜歡大排酒筵,宴請百官,一時之間,大臣即席當令,賦詩獻唱,成了風氣,這就使俗樂能夠藉著「著辭歌舞」的形式而盛行不衰。

然而,開元天子在大明宮之蓬萊宮側、另行成立的內教坊,又與高祖所創於百年前者迥然不侔。李隆基所倚仗的散樂,與原先被稱為俗樂者更絕不相類──散樂之部,重在百戲、戲劇和雜技;從某些方面來看,甚至是一種伏藏在聲律、歌樂之下,充滿狂暴本質的武力,和俗樂之以聲詞音律為主的輕歌妙舞,根本大異其趣。

而所謂的散樂人,並不是單純的樂工、伶人,他們反而更像是李隆基夢中那些忽敵忽友、變幻多端的親隨武者──此處的「樂」,更多的意思只是那迅猛、敏捷與強大暴力的裝飾或掩飾。

從羈縻、管束的意圖看來,開元內教坊之設置,是將平定唐隆之變所動用的散樂人納入長期的管轄與鍛鍊,崔令欽《教坊記》稱:「玄宗之在藩邸,有散樂一部,戢定妖氛,頗藉其力。」言簡意賅,不僅是為了維持這一批材勇之士的戰力,還要讓他們將絕藝傾囊授徒,世代相傳,永遠納於天家宮禁之所有。而這些五花八門的技藝,既然無法歸諸太常寺或武德內教坊,便只好另立新教坊以為傳承研習之所。

其間,還有一個頗可以看出李隆基機謀曲折的故事。

據《教坊記》所載,就在開元二年正月,皇帝忽然間下詔,要在大明宮蓬萊池九曲坊橋召閱太常寺的「聲兒」──也就是音聲人──視其所習,觀其所能。太常寺卿姜晦是楚國公姜皎之弟,姜皎為帝素所親幸,並沒有料想到皇帝還會有別的動機。

孰料押著鼓樂人等一到望仙臺前朝北張望,就覺出不妙來。但見一大片連天紫氣,自西而東,有若華蓋,將半天晴雲盡數驅趕得無影無蹤,可是太常寺諸聲兒則依然被驕陽曝曬得睜不開眼。再走近前,才發現這是皇帝安排的一場「熱戲」──「凡戲輒分兩朋,以判優劣,則人心競勇,謂之熱戲。」也就是以競爭作為校閱形式,太常寺人的對手,就是皇帝時常督演操練的寧王府散樂人。

當先一伎,是出身寧王府的緣竿者,在鼓樂促迫之下,攀幢登竿,猱升摶運,固是當家本領,才不過瞬間工夫,已然離地百尺之高。太常寺這邊的人看了,當然不甘示弱,遂也派出一人,身手更是矯捷不凡,而所攀爬的竿子,較寧王府的緣竿者長出了一倍不止;此時,「太常群樂鼓噪,自負其勝。

這就讓皇帝很不是滋味了。然而,萬乘之尊,智慮周張,凡事無不豫備,他早就埋伏下了五、六十個宮中內侍,各執鐵馬鞭、骨檛,藏在袖子裡,這群人埋伏在太常寺聲兒們的身後,但看聲兒們替自己人鼓譟、呼嘯,便暗中出手,箠楚交加。姜皎和姜晦遠看不明所以,還以為是御苑裡飼養的公鹿突出柵欄,肆意頂撞,直到察覺聲兒身後那些內侍們原來都私藏著武器,才猜測出內情,知道這是皇帝布下的機關,卻更不敢抗犯了。

得意忘形之下,皇帝甚至還毫不顧忌地指著太常四的竿幢對身邊小臣笑道:「其竿即自當折!」不消說,過不多久,太常一隊的竿幢應聲中斷,這,居然是皇帝早就設下的勾當。

結局不言可喻,太常寺的一方鎩羽而回,皇帝撫掌噱笑,不能自已。內侍、宮人、聲兒及散樂人紛紛上前向皇帝道賀。皇帝不只當下驅出了太常諸伎,到了第二天,他還頒佈了一道詔書,道:「太常禮司,不宜典俳優、雜技。」如此大費週折,為的就是縮節太常寺對俗樂、散樂的管控。新成立的教坊,就在蓬萊殿東、蓬萊池南、蓬萊亭北。

 

§ 天長路遠魂飛苦

──長相思

就在新立內教坊的同一年中,開元天子又增設了另一個機構,名曰「梨園」,這是進一步侵奪太常寺職掌的行動。

梨園猶如桃園、葡萄園、櫻桃園,植栽供應宮廷花木之觀、果品之用,凡天子餐會遊衍,唯宰相及學士可以伴隨之地,春天巡幸梨園,夏日賜宴葡萄園,循例賞玩而已。梨園土地平曠,宮中打毬、拔河之戲,也多在此舉行。

新成立的樂署號曰梨園,是將就原本的地名,從而亦可得知,皇帝並沒有意思要將之納入正式的朝廷官署。其成員,更是直接抽調太常寺的樂工而組成,一取「坐部伎」──也就是技藝較為精良的樂工──三百名,人人皆號為「皇帝弟子」,或是「梨園弟子」。往往隨皇帝聽政之暇,便專事排演法曲,兼攻「絲竹之戲」,並及歌舞;這三百人也因此便不受太常寺節度指使,而直接聽命於皇帝,接受皇帝的調教、差遣。

皇帝設立梨園,原本出於酷愛法曲之心。所謂法曲,興於東晉之後,遍及南北朝,舊稱法樂,主要施用於佛門法會。以中原清商樂為根本,融合了西域諸族之樂,包舉鐃、鈸、鐘、磬、簫、鼓、琵琶等不一而足。由於這是一種融會不同種族、宮調、風格和技巧的演奏活動,日日操之、時時習之,出之於皇帝的獨創性格者有之,出之於樂工之活潑體悟者亦自有之,這就與太常雅樂、燕樂之齋莊中正者迥然不同,甚至能更大規模地向俗樂中汲取美感和情味。

緊接著梨園之後,開元天子新設的歌樂機構,還有一個宜春院,在西內太極宮宜春門內,也是廣義的梨園的一部份,不過,所傳授的內容多為歌舞而非樂曲,所教習的對象則為女子而非男子,這是與梨園最大的相異之處。《新唐書‧禮樂志》載:「玄宗以宮女數百亦為梨園弟子,居宜春北院。」謂此。

此外,也與散樂人一樣,宜春院仍屬教坊管轄,妓女進了宜春院,籍隸於內宮,謂之「內人」,也因為常應召至聖上面前,也被稱為「前頭人」,這樣的女子,就把教坊當成自己的家,喚作「內人家」,四季都領有教坊薪俸。

宜春院內學有專攻的宮內人既然是宮娥們的教師,也就有教育的功能與使命,《教坊記》有載:「開元十一年,初製聖壽樂,令諸女衣五方色衣,以歌舞之。宜春院女教一日,便堪上場,惟搊彈家彌月不成。至戲日,上親加策勵曰:『好好作!莫辱沒三郎。』令宜春院人為首尾,搊彈家在行間,令學其舉手也。」「好好作!莫辱沒三郎。」是很親暱的勉慰,可見皇帝極為重視歌舞熱戲,語氣之間,很有競爭較賽的榮辱寓焉。

除了梨園、宜春院,皇帝還擴充了原本的太常寺的編制,領有一所梨園別教院,這是個個專門研製新曲以供奉天子的機構,領有為數眾多、身份本是宮人的弟子。《舊唐書‧音樂志》:「太常又有別教院,教供奉新曲。常每凌晨,鼓笛亂發於太樂署。別教院廩食常千人,宮中居宜春院。」這一段記載明白地透露:或許是受到著教坊、梨園的風習所染,太常寺的性質也逐漸改變,向皇帝所欣賞、熱衷的俗樂傾斜。

俗樂更集中於聲律歌舞,屬梨園新院,院在太常寺內西北,至開元中業,始分屬左右教坊,皆由內官掌管。西京之中,梨園新院便設置在延政門外長樂坊、光宅坊,以及一部份的翊善坊和來庭方。一旦皇帝東幸洛陽,則執事者勢將隨駕前往,梨園弟子到了東都,便被安置在明義里居住、教習及演練。所謂左右教坊,也各有職司。朝廷在長安的時候,右教坊在南,位於光宅坊,多善於歌唱者;左教坊在北,位於長樂坊,多工於舞蹈者。這也是相因成習使然。

話說開元十年前後,右教坊裡有個姓陶的老伶工,夫婦晚生小兒,皮肉白皙光潔,乳名梨兒。年約十歲上下,由於父母悉心調教,已能吹笙、笛、簫、角與大小篳篥及銀字管等,吐納結氣,綿密悠長,舉凡接口管竅,無不妙音生發,流聲宛轉,清厲非凡。眼看著就能接上父親的職司,卻不知因何緣故,好好一個人,忽然之間就孱弱了,平居也沒有甚麼症狀,看來羸羸懨懨,體膚瘦黃,渾不似幼小時。

陶老供奉為之遍訪京中名醫,非但針藥無效,也診不出個究竟來。忽然有一天,梨兒獨自外出,在東市與保唐寺間的街上,遇見一頭陀,這頭陀冷不防對他說:「汝身之病,名為『食癥』,吾能療之。」說著,便從袖筒中拿出幾丸藥,讓梨兒吞服。

梨兒依言服了,不意才過了片刻,頭陀忽然間俯首察看著袖口,帶著驚訝又嬉謔的表情,喊道:「唉呀呀!錯了、錯了。俾汝所食者,竟是辟穀藥!自此始,汝當不再食穀肉蔬果等物──然而這『食癥』之病,自當痊可。日後若仍欲再食,便取少許木耳果腹。他日某再來,另供汝那療治食癥之藥便是。」

「他日不可期,卻如何尋覓道人?」梨兒問道。

「貧道雲帆縱橫,得意江湖,丐遊市井,不離人居,今日已然見過,再見復有何難?」

說完,這頭陀扭身就走。梨兒回家之後,不過一二日,便似長了精神,皮膚也顯得不那麼黃了。再過些天,居然逐漸豐腴起來,看上去與尋常小兒亦無大異,只有一樁惱人,偏是不肯進飲食,唯清水沾唇而已。不吃飯,父母還是憂心,既然頭陀交代可食木耳,遂逼著兒子吃。情事果如頭陀所言,木耳一落腹,梨兒居然有了食慾,忽然索飯索粥,大啖一場,方覺快意;自茲而後,也就同沒遇見頭陀之前的光景一樣,飲食如常了。

梨兒是個聰慧的孩子,時日稍久,記憶重開,越想越不是理,從而追悔無及。自忖:當時那頭陀明明有心渡我,我吃了仙藥,竟然懵懂不覺,他答應了我要送仙藥來,我卻成了個常人,豈能再承仙教呢?

又過了三、四載光陰,梨兒已經長成了一介少年,性情越發強矯,便向父母表了心意,說是主張已定,要遍訪天下,尋覓那頭陀,志取神仙之藥,就算不能成仙,學上一身濟世活人的本事,也強似在宜春院鎮日吹打。做母親的捨不得兒子,嚴辭峻拒;陶老供奉卻道:「當初那病若治不好,如今也便死了。汝志意既如此堅定,或許還是有些仙緣罷!」於是二老幫著孩子打點行李,送別出門,後事不能再問。這也是唐人辭親遠行、自謀成立之一斑──只這天下恁地遼闊,畢竟該往何方去呢?

行方未定,梨兒卻依那頭陀臨別「得意江湖,丐遊市井」之言,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陶沔」,丏、丐二字形近意不同,渾不計較。但看他手持長竿白纛,上書「陶沔訪仙師」,仙師曾經自道:「雲帆縱橫」,陶沔也行遊也皆取水路,遇有關津即止,憑著一口好吹管,丐得盤川不難,總之是遊歷度日,志在走遍千山萬水,乞訪天涯海角,要與那頭陀重逢,求其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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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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