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姓胡人的〈風草歌〉
九姓之族為康居之後,共祖康王,居祁連山北昭武城。日後為匈奴侵滅,西越蔥嶺,至媯水、藥殺河流域,始得生聚繁衍,分王九國,總稱昭武九姓。九姓人中,其一名伐地(有誤書為『戊地』者),其一名火尋──即玄奘法師〈大唐西域記〉所謂「貨利習彌伽」者,後世之史書稱「花剌子模」。除此二者,尚復有七國以姓氏為國名,分別是康、安、曹、石、米、何、史。所居兩河之地,漢魏時名曰「粟特」,唐時稱為「窣利」。
粟特地處中亞,何姓之國居中,又名貴霜匿。其西以安國為首,號「西粟特」;其東以康國為大,號「東粟特」。此間諸胡在唐代時名目不一,或稱之為九姓胡、或呼之為雜種胡。由於位在東西大陸之要衝,故時而臣服於大夏、月氏,時而聽命於奄答;突厥臨之,則臣於突厥;大食臨之,則臣於大食。
唐代立國的第一年,高祖武德元年,西突厥可汗統葉護在碎葉城左近的千泉之地建置王庭,九姓胡歸順無違。四十年後的高宗顯慶四年,唐廷出兵滅西突厥,羈縻統領,策封其首領,分別在各國重鎮設都督府或州治,九姓胡也馴服改宗。再過了五十年,大食人自西來,強兵忽發,如捲落葉,不過三度春秋,於中宗神龍三年和李隆基初即位的先天元年,先後擊垮了安國與康國。
九姓胡從來沒有建立強大政權或軍旅的企圖與力量,卻自有一種馬背上馳騁不出的堅韌與強悍。他們徹底體悟:無論刀弓如何銳勁,人馬如何矯捷,平居水草如何豐美,戰陣行伍如何整齊,到頭來生活所賴,不外貿易交通。在中亞大陸的咽喉之地,昭武九姓之人建立了數以千計的都邑,每一姓據大城數十,小堡百千,上有國王、中有城主、下有統領,無論是受突厥監攝、或受唐廷羈縻,乃至於被遠來的大食轄控,依舊故我無它,恆以行旅商賈為能事。
由於寧親於財而不親於土,國可滅而業不可移的風尚,諸姓邦國對外來各方統治之主狎居親奉,貨賄市恩。九姓胡除了聚斂財產,別無所愛、也別無所計,既不涉強權之攘奪,亦不與大政之操弄;彼強敵霸鄰之屬,對他們反而無多戒心。而長年依違於大國之間,終究首尾兩難。也正因為他們不擅兵備,柔弱可欺,一旦軍臨城下,其殺伐荼毒,益見慘烈。
開元初葉,當大食國兵馬東侵之際,不能抵敵而出奔曹國的康國人民乃有俚謠,自西域流傳入中原,為唐人轉譯諷誦,成〈風草歌〉,具見昭武九姓諸國危殆的處境,以及逆來順受的悲情。其辭云:
野處生兮不著根?逐甘露兮馬蹄痕。逢此霰雪兮無面目,待彼鸇鷹兮攝孤魂。朝徂貴霜之東兮,夕發交河之屯。踏破碎葉之川兮,捭闔姑臧之門。噫吁戲!我有十千金叵羅,更進沙州一曲歌。蘆管風行四千三百里,草色青青鬢色皤。不教摧折死,彎身風更多。金桃石蜜波斯繡,白玉紫獐葡萄酒。換迎漢將三萬甲,寒冰八月凝刁斗。奴如草兮草如奴,敢望天恩兮下虎符?寧不知黃沙埋盡鬱金香,可憐昭武九姓胡。
這是九姓胡人的哀歌,歌中所謂「鸇鷹」,自是指大食國強虜。貴霜即貴霜匿,唐廷為置羈縻州署,為九姓之一的何國所在。往來於碎葉、姑臧之間的行商,事實上也往往具有貢使的身份,他們每年帶著金桃、銀桃、瑪瑙、白玉、石蜜、波斯繡、寶床子、紫獐皮、葡萄酒,以及無數的駝馬,迎逆風埃,橫越沙磧入貢。自大唐開國以降,入貢多只行禮如儀而已,除了少部分的殊方寶貨,特別珍奇,而為皇家留藏之外,絕大多數的貢物都由天子轉賜給來使,俾其自行販賣;而假貢行賈,遂成慣例。
但是,在這首〈風草歌〉轉韻之後的詠歎聲中可知:胡商也是向天朝大國乞求軍援、以對抗大食侵略者的諜報之人。金叵羅,又書金頗羅、金破羅,「叵羅」為希臘、伊朗語稱杯、碗之意。另外,沙州乃是九姓胡中的史國都城。這一批進貢者帶來的禮物十分豐厚,令人意外的是,他們這一趟行腳萬里,居然不計較買賣,而是一心藉著入貢向大唐皇帝求援,可見家鄉城邦受迫,情勢非常緊急,「不教摧折死,彎身風更多」,其淒楚哀絕,躍然目前。
另據九姓胡在開元七年二月草成的貢表乞奏之文可知,無論是安國或康國國王,咸自稱為「百萬里馬蹄下草土類奴」可知,原上之草,臨風折腰,大約就是九姓胡根深柢固的自視之喻。之於大食人的抗戰終於徹底潰敗,可是長達一百五十年的入朝進貢則讓他們有了別無選擇的寄託,粟特之地在天寶末年石國殄滅之後終於淪入大食人之手,而早在開元年間,這些「草土之奴」已經深入遊商於中原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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