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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行順流,江水滔滔,李白怔怔地望著那匹漸慣於風浪顛簸而安靜下來的馬,徹底明白了趙蕤的意思:從此以往,一身所及者,唯天下耳。

這是一次徹底訣別的浪遊。與先前的錦城眉山之旅是多麼地不同?他不能再作居鄉之吟,不能再有歸鄉之思,甚至不能再圖返鄉之計。因為唯有在人世間徹底拋開了他作為一個商人之子的身份,他才有機會成為大唐帝國萬里幅員之中的一個全新的人。

說是訣別,也就像月娘乍別匆匆之言:「天涯行腳,舉目所在,明月隨人,豈有甚麼遠行?」李白告訴自己:世上沒有真正的遠行;若有,便是在分不清前浪後浪、此水彼水之間,拋開每一剎那之前的那個故我而已。

兩年以後,他在揚州逆旅中臥病,平生首度以為自己即將死去,因而寫下了〈淮南臥病書懷,寄蜀中趙徵君蕤〉;這是他寫給趙蕤的一封信,也是唯一的一首詩:

吳會一浮雲,飄如遠行客。功業莫從就,歲光屢奔迫。良圖俄棄捐,衰疾乃綿劇。古琴藏虛匣,長劒掛空壁 楚懷奏鍾儀,越吟比莊舃。國門遙天外,鄉路遠山隔。朝憶相如臺,夜夢子雲宅。旅情初結緝,秋氣方寂歷 風入松下清,露出草間白。故人不可見,幽夢誰與適。寄書西飛鴻,贈爾慰離析。

 

§ 驅山走海置眼前

──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

大匡山上一片石;方圓數十丈,遍生綠苔,分寸無間,曾經忽然出現了刮刻詩句,字如斗大,迆邐歪斜;是李白手筆: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這首詩刻在巨石的苔衣上,字跡呈陰文,經歷幾度春秋。直到那一場綿延數日的大醉,李白使酒乘興,將之踐踏、刓剔,以至於剝除殆盡。可是不知是有意、或無意,偏偏留下了末聯出句的末字,一個鏤空的「去」字。

綿州刺史李顒在李白出蜀之後不久辭官,歸里之前輕裝簡從,繞道大匡山探望趙蕤,可是子雲宅周遭數里之外,闃無人跡。他只能猜想:神仙必是採藥去了。此去或恐不只三、五日,他卻不能等。那麼,此生此人,也就不得再見了。

既然不忍遽去,只能儘意勾留,李顒在相如台前後徘徊了好幾個時辰。他從後園棚籬之外、趙蕤和月娘親手開闢的小徑一路走進山深三、五里之遙,彼處有一澗,為此山號稱天水的瀑布分流,由於坡勢較緩,每隔幾十丈遠,淙泉淵渟蓄積,塘潭疊見,中有無數游魚,在十分清澈的淺水中往返。

也因為無所事事,李顒看著看著,便隨意跟著一魚的游蹤,信步而去,不料卻發現這魚繞潭數過之後,竟從側旁一渠逆反著較緩的水勢,直往上游而去,他也就移步回頭,察看那渠──其側底皆有枕木片石堆砌,不像是水勢穿鑿生成。非徒如此,當他來到上游的另一小潭邊,卻見另有三五尾巨口細鱗之魚,也從另一側的灣渠中奮力上游──而這一渠與前者並無二致,也是人力鋪鑿出來的。

這一來他看明白了;在這前後數里之間,趙蕤利用平曠的地勢,將一脈又一脈、一停又一停原本順坡而下的山水,引而曲之,成了群魚可以反覆迴游的緩溝,然則,養育繁殖,盡在其間。

「此局造化夥矣!」李顒驚詫之情難抑,忍不住鄉音楚語出口,餘聲裊裊,在山壁間迴盪。在這一刻,他舉目環觀,看群山眾壑,林木蔥籠,忽然有一種身在天地之外的茫然;像是發現了無比的奧秘──原來說甚麼九霄雲外、神宮仙境,卻可以是體察微物之生,設施工巧之具,為草木鳥獸蟲魚覓一棲息地而已。想到這裡,隨之而來的沮喪卻更形劇烈──「堪歎某一世居官,不能偶識養生卹民之道如此,豈不愧煞?」這幾句是他的詩集弁言,其下有句,可以說是李顒對自己立功而未成的一縷深憾:

觀魚知造化,訪舊悟仙蹤。公事從今了,通人幾度逢?群官難遂道,叢菊半鄰農。一楫桃源遠,微吟愧李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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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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