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顒自從上表舉荐,而趙蕤、李白師徒「不就」之後,不但不沮喪懊惱,反而鬆了一口氣,省操一份心;自然也愈益敬重這「趙徵君」了。根據他自己散存的幾首記事之詩所載,就在李白去來成都、峨眉千里之行的一、兩年間,他至少兩度造訪趙蕤,至則「通宵談飲,綴詩不歇,極盡歡噱」。
忽一日,刺史心念偶動,隨手扔下公事,就要微服易馬,前往大匡山找趙蕤作詩去,衙中別駕、司馬苦勸而不止,料是天意得知,忽而從烏何有之鄉闖來一人,名叫張夜叉。這張夜叉披頭散髮,肩立鸚鵡,狂歌終日不息,這一日偏就橫身臥在刺史馬前,像是醉倒了、又像是瘋魔了,滿口濫說胡話,招來更多閒人圍聚,刺史就更出不了署門外大街了。可是,人們不大敢驅趕張夜叉的道理也很實在:他不胡說則已,一旦說了,語便成真。
這一天,張夜叉說的是:「太守向是風雅人,儘說風雅話,張夜叉給太守送行,就學太守說四句吧?──太守莫出門,出門死太守。山留一世青,家有無涯壽。」
李顒留心民事,早聞聽人說:張夜叉有前知之能,聽見這話也的確有些悚然。然而繼之一轉念:某身為一州之牧,位列諸侯,不能夠禁絕邪神淫祠之屬,已經俱現柔懦了,如今教這無賴漢子擋馬即止,日後還能有甚麼顏面?有甚麼清望?想著,揚手一鞭,馬蹄便向張夜叉踏了去,一踏撲起了一陣黃埃灰土,空中只一鸚鵡盤旋數匝,嘎鳴而去。
此後之事,俱在李顒詩自注之中。這首詩的題目是〈匡山夜吟繼赴大明寺有懷寄趙徵君〉,主旨乃是藉由西晉時張翰忽然棄官的故事,來隱喻自己逃脫公職、作一日遊的心境。
秋風召我入匡廬,繫馬韉纓綴酒壺。隱約浮詞與君共,微聞高鳥向人呼。去來歸意分明在,多少名心逐漸枯。十里燈簷驚唄早,輕雲渡得此身無?
秋風之思,向出張翰,字季鷹,曾任齊王司馬冏東曹掾,《世說新語‧識鑒》說他在北地洛陽任官時,忽然有感於見秋風之起,而強烈地思念故鄉吳中盛產的菰菜、蓴羹、鱸魚膾,於是跟人說:「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按:要,即邀,貪取的意思)名爵?」遂命駕而歸。不多久之後,齊王敗於司馬乂而被殺,當時人都以為張季鷹有「知機」之能。
匡廬,本來就是指廬山。李顒借用這個現成的詞,拆其字意,說的是趙蕤所隱居的大匡山室廬,也是詩家慣技。從詩的內容可以看出:這一天他乘馬登山,還攜帶著酒壺,為的是去和趙蕤商討詩句。詩意所繫,應該就是不耐為官的心情。這一場詩酒之會,或許在上半夜就結束了,揆諸常理,李顒應該不方便留宿,所以到了下半夜,便策馬告別,獨自前往臨山之外的大明寺借宿。
由於到時尚屬夜分,可是佛子勤劬誦經,其聲遠傳不絕,而令李顒忽生翩翩然遺世獨立之感。而在詩後小注之中,則提及了張夜叉行前示警、以及他當夜在大明寺的遭遇。
李顒今夜將到寺留宿,是他過訪趙蕤的慣例。不消說,早就有刺史衙署之人先行通報,並且預為打點。不料李顒才片腿下馬,就一溜身順落倒地,死了──唯獨心頭尚餘一點溫熱。
大明寺常住一向知道慈元與趙蕤、李客等人熟識,這一夜便遣慈元為使君知客。這份差使,在百丈懷海禪師為普天下叢林制訂清規之前,名目無數,蜀中各寺多稱為「知客水火」,也就是專為貴賓打理膳食,侍奉漿粥。
正在忙碌著水火之事,慈元忽然間聽說刺史死於馬下,便連忙趨至廄前,俯身察看,還期期艾艾地吩咐隨侍的淨奴道:「使君心頭猶熱,去取藥酒懷中熱罨來!」兩句話說完,又輕輕「噫」了聲,居然也一頭栽倒,跟著死了。
熱罨是急救之法,片刻施之,果然奏效。李顒悠悠然醒轉了來,第一句話竟然是:「和尚怎地去得恁快?」
眼前除了倒地不起的慈元之外,只有李顒公廨裡的參軍、從人以及取藥酒來推拿熱敷的淨奴,並無其他和尚。又過了不多時,寺中維那僧也來了,一路慌慌張張地問道:「慈元無恙否?慈元無恙否?」及至看見慈元倒臥在地,全沒氣息,渾身透涼僵硬,這才歎道:「果然!」
原來李顒一蹶如夢,夢中走在一片荒原曲徑之上;但見道旁一僧,手拄錫杖,待他走近時,突然合掌一揖為禮,道:「使君且留步。冥司有急敕來,謂使君尚有一卷詩文未完,此累世債,須盡償之乃已──此行,且付貧道代勞可矣。」
此外,大明寺的維那僧亦有所見──頃刻之前,他還在堂上指點新僧誦經,忽然看見正殿旁閃過一條緇衣人影,心想:時過寅初,豈容支離院僧夜行?遂趕緊奔逐而出,追隨那身影繞過兩個院落之後,才發現是慈元。慈元為維那僧所阻,不得已而轉過身來,面色煞白,神情哀戚,道:「已代李公大使死矣!某本佛圖戶賤民,難得遂此功果,幾般盤算,實勝在世清修,也便去了!」
維那僧但感身受寒涼,再上下打量慈元的容色,的確沒有半點活人氣息,便問道:「既云已死,可有遺言囑託常住?」
「小僧近佛日淺,俗心難化;貪嗔不去,慚愧已極,豈敢遺言以累道侶?唯代使君死,彼亦當有深恤。可盡付常住,以充佛前供養。」
慈元所交代的,也只能算一半實在──李顒得此代命之人,在一夕間翻死轉生,既受了驚嚇,也得了了悟。不久之後,他還真效法張季鷹飄然辭官,身歸故里,行前並捐輸大明寺數十萬宦囊所蓄,而留下了「一官何所有?半卷再生詩」的句子。
至於慈元,卻還有一半不算老實的隱私──他多年來在寺外與李客共營生計,不論放貸、質押,以貨以銀,私貯不下數十萬錢;這些,他都嚴口吞聲,沒半句吐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