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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位微博那邊的朋友說看不明白我收錄在《認得幾個字》裡的一篇文章。我也不會進一步解釋;於是重貼在此,任諸君解之。

我在瑞典漢學家林西莉(Cecilia Lindqvist)的《漢字的故事》裡讀到關於「獸」這個字的解釋的時候,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原來字形左側就是一個彈弓──中間是一條細長的皮索,兩頭繫著圓形、大約等重的石球(『單』這個字上方的兩個『口』)。尤其是從一張表現石器時代人類獵鹿情景的繪圖裡,我們得以清楚地發現:先民如何甩拋擲索石、絆倒奔踶突竄的獵物。林西莉對於「單」(索石彈弓)的發現,讓我想起三十年前第一次上文字學課的情形。

黑板上寫著「率」、「帥」兩個字,解釋中國字裡同音通假的原理。其他的細節我大都忘了,就記得當教授用許慎《說文》裡的文字說明「率」的意義之際,好像忽然之間為我擦去了蒙覆在中國文字上的塵垢。我們今天在許多語詞中發現「率」這個字的功能和意義,像:「帶領」、「勸導」、「遵行」、「楷模」、「坦白」、「放縱」、「輕易」等等,但是回到許慎那裡,這個字原來就是「一張兩頭有竿柄的捕鳥的網子。」教授說,但是並沒有寫在黑板上:「『率,捕鳥畢也。』」

「『畢』又是個甚麼東西?」當時,坐在我旁邊的曾昭聖一邊用他那筆娟秀的楷書記筆記,一邊小聲問我:「是畢業那個『畢』字嗎?」

「應該是吧。」我是用猜的,因為印象中讀音作「畢」的字裡面,也祇有這個字的形像是能捕鳥的。

不需要太長的時間,我們在課堂上讀熟了這些經常用來解釋六書原則的例字,對於作為「長柄的捕鳥網」的「率」和「畢」,似乎又恢復到視而不見的認知習慣──它們再度淪為「表意的符號而已」,不再像一個借著「率」字憑空跳出來的捕鳥圖一樣,向我傳達一個陌生而新鮮世的界的影像。

也許我過於鄭重其事:但是,的確直到我「教孩子認字的生命階段」開始,這一個一個的字才又似乎才又一筆一劃塗抹上鮮活的質感。或者該這麼說:我並不是在教孩子們認字,而是讓自己重新感知一次文字和世界之間初度的相應關係。

三天前學校課輔班一位負責照看孩子寫功課的老師跟我說:「張容的字,實在寫得太醜了!真地很想叫他全部擦掉重寫。」我唯唯以退──直覺是因為孩子對「字」沒有興趣。。

回家之後,我找了個題目跟張容談字的「漂亮」「好看」和「帥」。他承認:是可以把字寫整齊,但是那樣太花時間,「會害我沒有時間玩。」

「如果把你學過的每一個字的構造、原理還有變化的道理都像講故事一樣地告訴你,會不會讓你對寫字有多一點點的興趣呢?」

「不會。」他立刻堅定地回答。

「為什麼?」

「這跟懂得字不懂得字沒關係,跟你講不講故事也沒關係。我知道我的字寫得很醜啊!」

「你會想把字寫帥一點嗎?」

「我想把字寫得讓人看懂就可以了。」

「你不覺得字寫得漂亮一點、好看一點,自己看著也舒服嗎?」

「就跟你老實說吧──」張容說:「帥的人很好,會比較喜歡他;帥的字沒感覺,而且很浪費時間。這樣你懂了嗎?」

「你的意思就是要先玩夠了才會去練習寫字嗎?」

張容慎重地想了一下:「你這樣就懂我的意思了。而且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總會有玩夠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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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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