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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李白》第一卷〈山月隨人歸〉之13

§ 一醫醫國任鷦鷯

 

採藥,於趙蕤之私心而言,的確不只是遊山玩水、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的遊戲,過往多年,他還取徑於道門,窮研煉丹之術。通過煉丹,他得以追迫前代,尤其是魏、晉故實中的人物。

由於取利不多,平素採藥人專攻一業的也很罕見。除了專心致志於藥理,埋頭著述,這須是多少年出不了一個的方家之外,大多都是熟悉某地山水、能辨識珍異草木、而又不需要晝夜操持生計之人。這些採藥人單是詳熟於某處,觀天候、識地理、察物性,便需耗去數載、乃至於數十載光陰,才足以言精到;其養成可謂極是艱難。

作為採藥人,趙蕤又大不同。

他自負是一個經術之士,對天下事有著不能忘情的懷抱,於農家、法家、陰陽家,尤其是兵家之術,更有迫切施一身手的渴望。可是從出處之道的理想上說,他又不甘於積極進取,以為無論以何種手段取官、任事,案牘勞形而傷神,都在戕斲根命,終究不過是冒著無所不在的讒譭、傾軋,成就一己利祿的虛耗而已。所以他才會從陶淵明的顯志之語:「冰炭滿懷抱」中,轉出了「去來隨意寧朱紫,冰炭滿懷空凍燒」這樣悲涼的的詩句。

也由於格調如此,三十以後,形質愈益堅蒼,與時人時事總是格格不入。雖然仍晝夜苦讀,於學無所不窺;但是謀生之道,便獨與他人不同了。

他到縣中街里懸壺看診,以易稻粱,這乃是不得已。所以也不立字號、不謀居宅,只是寄身於市集商販之側。這些商販幾乎都是他的病家,見他來了,自然灑掃相迎,為他鋪設了堅硬厚實的木質坫臺,夏蓆冬氈以應寒暑。他的詩句:「三尺氍毹八尺招,一醫醫國任鷦鷯」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鷦,連稱為鷦鷯。是一種原本體形極小,發育之後身軀倍大的禽鳥──這當然是對於生命成就的自詡;然而鷦鷯之為物,在《莊子‧逍遙遊》所撰寫的寓言中,另有「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之句,也符合了趙蕤隱居的實情。

趙蕤看診不立科金之例,任人布施,算計著一文兩文、十文八文所積得的青蚨小錢,一旦足以買米、而所易之米,除了果腹之外之外,或又可以醅製小釀之時,便撤席還氈,擎招而去。直到前一兩年,他看診的時間忽然長了,收入亟增。有那借他「一枝棲地」的商家東道還以為他大事積聚錢財,是為了購興房宅、自立門戶。一問之下,他卻道:「我總以醫國之業自許、自重,然向未傾力謀之。如今,或該要奮餘年以圖之矣!」

這話說了直是沒說,集上的人聽不懂。大約直到李白投拜於趙蕤門下前後,人們才逐漸發覺:這醫者兼旬不來、連月不來,春秋無約不踐,甚至連著二、三寒暑都不見形影,偶見神仙娘子飄然入市,還只為了買米而已。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沒有人能知其所以然。

底細無它,實則只為了趙蕤正在專心著述,寫他那一部不知道該命名為《長短經》、《長短書》還是《長短要術》的書了。他知道:市集上並不缺醫者;然而他卻篤信:千古以下或恐還有要問診於這部書的會心之人。

趙蕤視藥,除了煉丹、除了治病,還具備另一重幽微深峭的意思。

故事出於蜀醫。川中之域用藥,千年相因,無論東巴西蜀,都有一個「霸藥」的傳統,其根源始自趙蕤。

所謂霸藥,即是在一劑處方的許多不同藥材之中,特別倚重其中一味,用量不與藥典所載者同,時有多過其它藥材百十倍者,這就是霸藥;取其霸道之意。前情曾謂:趙蕤於破天峽之中救治了一名貴婦,處方即是霸藥之道。

彼婦人問診之初,已經劇咳數月,胸腹椎痛,形容枯槁,乃至於嘔血數升。趙蕤切過脈,深吸一口氣,即告以:「大不可。」那婦人倒也澹然,只說:「媼自期亦不以為可,然千里間關,自長安下子午道來蜀,但求一睹故宅。汝若能延媼命以償宿願,當獻宅邸、圖書以報。」

趙蕤端詳這婦人雖然是平民衣裝,但是身邊同樣穿著庶服、狀似親友的人物也著實顯得太多,簇擁過甚。這些人應對進退,肅色執禮,看來也恭謹得太不尋常。趙蕤登時便疑,遂深深一揖,故意引用了數十年前則天皇帝在位時留下來的名言作答:「不可之疾,太常弗祿。」

先是,宮中染疫,傳聞有嬪娥不治,有言官風聞,以為罪責應在太醫令之長──即「太常」──上奏切責,認為應罰俸祿。武則天輕描淡寫地道:「不可之疾,太常弗祿,餓死服辜,朕遂不必稱病哉?」意思委婉而深諷:「太醫因為領不到俸米而餓死,日後我也生不起病了麼?」

趙蕤聽說過這一則舊聞,便引述了則天皇帝的原文,意思小有不同:他可不打算收取甚麼宅邸圖書作診金。轉眼見那婦人果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了句:「汝頗習掌故,不枉我明目視人。」

不過,趙蕤還只是開了一個尋常的方子:犀角地黃湯。稍稍不同的是,他在這付藥裡加重了仙鶴草的份量,幾乎是尋常用劑的五倍,這還不算,方中另示以白茅根入藥,用量也溢乎尋常近一倍多。此方開出,破天峽的藥舖一時鬨傳:逆旅中的醫者若非仙道,就必然是鬼使!

霸藥之術如此。所以用材極夥,藥筐也就編製得十分巨大,肩負近乎百斤,趙蕤卻箭步似飛──恨不能把這一山的藥材一舉網羅淨盡。或許正因為這一趟存著令他亢奮的新奇念頭,總覺得授術須立基寬廣;這也不能錯失、那也不能遺漏,東也抓些、西也抓些,是以此番採集回來的藥材,相當凌亂。或可稱之為念力使然,他還真碰上了一種平時不易見到的藥材。

此物土語稱之為「肥兜巴」,又名「灰兜巴」。原來是鄰山之中的一種紅皮蜘蛛,於生機將盡之時,總要尋到一株茶樹,偏還只在那樣的樹下吐絲,一吐終夜不止,直至腹淨囊空,蜘蛛也就死了。此絲在樹下幽蔭處不經雨淋日曬,盤捲有如羊腸,泡水服之,可以治療消渴疾。

正因不求而得,採成此藥,趙蕤覺得這是冥冥中一個祥瑞的徵應,像是天地都在祝福他於不意之間,有了傳人,有如在霜秋時節還不經意地發現,磊落山石之間,居然萌發了鮮青嫩綠的草芽。嘉會奇緣如此,趙蕤也在這一趟採藥之行的回程中吟成了詩句,充盈著感慨、幽悶,以及萬般無奈之下油然而生的一點希望、一點欣慰。

在已經高掛的日頭相伴之下,趙蕤步回先前入山時綰打草結之處,一面唸誦著縱蛇之訣,一面將蔭扁草上的三環結、還有絲茅子與沙星草相互纏繞的四環結都鬆開,以指掌舒之、撫之,仔細察看,是不是平順了,遙想山中諸蛇大約也都在霎時間醒來,對於憑空消失的幾個時辰了無知覺──或可以說:也是大夢忽覺罷?而趙蕤則默記著新成的詩篇,一句復一句、一遍再一遍。

這首詩,在數月之後令前來走春的綿州太守李顒大加賞讚,三讀四讀,不忍釋卷,譽為奇作。之後,這太守總不勝惋惜地說:「聖朝無福,不能得此材任一美官,堪歎哪、堪歎!」

詩,是這麼寫的:

三尺氍毹八尺招,一醫醫國任鷦鷯去來隨意寧朱紫,冰炭滿懷空凍燒。憐有餘絲繅欲盡,恨無霸藥論猶蕭。回眸青碧將秋遠,共我林深聽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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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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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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