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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若寬心不怕肥

講究用字的人會非常在意書寫的微細差異,像是部首在「玉」,聽不得人說這是「王字邊」;部首屬「虫」(音『毀』),不容人說這是「蟲字邊」。只有「肉」和「月」同化得相當接近,除了初識字的學生考試為難之外,不大有人在意。

若真要分別,也還算簡單──但凡是與動物身上臟器、組織、成分等有關之字,都歸於「肉」部,其餘如「朕」、「望」、「勝」之輩則通通趕去「月」字的麾下。

我倒是上過一次當。初中三年級,國文老師申伯楷先生忽然在黑板上寫下「月一盤」三字,問我們盤裡盛了甚麼。課堂上自覺腦筋兜得轉的都嚷起來:「是肉!」「錯了!」申先生笑道:「是山藥。」山藥亦稱「薯藥」,蜀主孟昶每月初一都茹素,愛吃山藥,宮人進膳時給起個風雅的名稱,頗能討皇帝的喜。

時人重養生美容,醫學專家也屢屢呼籲人們控制體重。這使「肉」部的許多字看來可厭,非僅不悅目,更隱隱帶來健康的威脅;而「胖」字必是其一。就常民語意來說,肥已不可救,胖卻常隨身,是揮之不去的陰影。然而,這個字最初是將牲口破體中分,左右各半的意思,讀若「判」,所指的乃是動物脅側的薄肉,並沒有肥大之義。根據古籍載錄,大約同時出現的一個讀音是「盤」,意思是「安舒」、「愉悅」;「心廣體胖」指此,表現了一種以開闊心胸為快樂之本的教訓。「胖子」、「胖大」則是後來才衍申出來的音義。

毫無疑問地,「肥」即多肉。有的文字學者把這個字的右邊解作「卩」(節字的省寫,就是骨節),骨節本無肉;一旦有肉,肯定是肥。於是,豐厚的食物、豐滿的肌肉、豐美的壤土、豐裕的情境,都能以「肥」來表示。《毛詩傳》指稱「同源而異流」的水為「肥」;但是《水經注》卻認為「異源而同流」的水才是「肥」。這兩種說法恐怕誰也駁不倒誰。

杜甫詩裡不止一次出現「輕肥」的用語,無論「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輕肥」或「掌握有權柄,衣馬自肥輕」,所形容者,皆是非比尋常的富貴。「肥」字的確早在《易經》的卦傳裡就和「遯」字連用,不只是形容多肉而已。由於肥有「饒裕」的意思,「遯」卦上九有一種「只緣身在最高層」的況味,處境如此,持盈保泰之道,唯有隱退,所以「肥遯」連用,還有提點那些掌握極高權柄的人「見好就收」的教誨。

中外文字對油脂的惡感略同,grease是油脂,浮華少年也常被冠以greasy的形容詞,grease the palm of即是賄賂;中文「揩油」之喻類此,「肥差」、「肥缺」、「肥秩」,哪有不暗示當權之「自肥」的呢?「膏粱子弟」說的是富貴之家的紈絝,而「膏」字本解就是融化的脂肪。

除了漿、糊而帶油性的狀態稱為膏,春風化雨,沾衣不濕的情味,也常以「如膏」形容。再抽象一個層次,「如膏之雨」所及,潤物而不至於成災澇,「膏沐」便可以拿來比擬清官善政以及在上位者所施予的恩德。大約除了「膏粱子弟」之外,令人不安的「膏」也就只有「病入膏肓」了。這個詞是漢醫用語──心下有微脂,鬲上有薄膜,病侵此處,針藥不能到,就算沒治了。

低脂、少油的流行講究會逐漸讓這一類滑膩的字益發使人不快,不過,最新的醫學研究指出:只要不過胖,身體脂肪較多的人比瘠瘦的人長命,請低頭看看「腴」處──那兒是小腹;你有長壽的本錢嗎?我可是積累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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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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