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舊稿,但是原文有誤,還因之謬責了吾師高陽,特此重發自儆。
高陽詩拾零
平生師友多不作舊體詩,偶有作的,多沒趕上求問唱酬,這可能是幸運的事。因為懷抱際遇、情感準備或者是文字和知識的鍛鍊一旦不能相應,即使難得有機會一同論詩、賦詩、也可能不歡而散。
小說家高陽(1922~1992)在很多方面是我的老師,但是與他論詩的機會不多,原因是有一回他改了我一首七絕的句子,我不大服氣,當場頂了他兩句,他說:「你聽不得逆耳之言,我們以後就不說詩了。」多年後想來,我這是自絕學道之路,只能說是「活該」。
高陽捐館數年之後,我忽然接到了一位編輯老友的電話,說他手頭有一張墨跡,應該是高陽親筆,要我過過眼。不多時,傳真機上的感熱紙便嚶其鳴矣地伸展開來,紙上的黑色字跡果然出自高陽之手。是一首七律,沒有題目,倒是有幾句解說本事的小序,是這樣寫的:
藥公論人,以杜于皇「漸喜白頭經世故,錯將青眼料他人」句相儆,棖觸百端,賦此寄意。癸亥穀雨高陽拜稿。
「藥公」是指周棄子先生(1912~1984)。杜于皇(1611~1687)則是明、清之交的一位詩人,比藥公整整早生三百年。此公名濬,原名詔先,字於皇,號茶村。湖北黃岡人。詩法杜甫,尤長五律,風格渾厚。康熙時孫豹人(枝蔚)應博學宏儒之徵,杜于皇貽書讓之,曰:「弟今所效於豹人者,質實淺近,一言而已。一言謂何?曰:毋作兩截人。不作兩截人有道,曰『忍癢』;忍癢有道,曰『思痛』。至於思痛,則當年匪石之心,赫然在目,雖欲負此心而有所不能矣。且夫年在少壯,則其作兩截人也,後截猶長;年在遲暮而作兩截人,後截餘幾哉?」豹人得書,力辭中書舍人而歸,保全了一半清白。
「白頭青眼」一聯有飽經世事、卻不減天真的感慨──既沾帶些自負的薄趣,也點染些自嘲的輕哀;至於高陽「棖觸百端」些甚麼,恐怕永遠是個謎,據我隔霧觀山的推測,可能還是同老去孤棲的境遇有關。「癸亥」是1983年,高陽花甲才過,暮春三月,必有「近寒食雨草淒淒」的寥落之感,以此措意,吟呈周棄子作知音之賞。原詩如此:
偶發忮心輒自禍,欠通鴃舌任人驕。白頭世故書中諳,青眼平生酒半消。名本未求安所用,字誠堪煮不無聊。殘年一願與公約,共我盤桓丁卯橋。
「忮心」是嫉妒之心,「鴂舌」應該是指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頭聯併看,不難解意。所指涉的對象是誰,也就不必在那麼多年以後復為耙梳、作無謂之窺了。有趣的是頷聯。高陽小說中的帝王將相、名公巨卿,無不老經世故,曲盡機鋒,然而現實裡的他,卻總是「人生過處唯存悔」、「有錢難買早知道」,慣以青眼接物待人,發覺吃上了虧之後居然還不忍驟信。正由於平日自信太過,與高陽熟稔的人士大約都想不起來:他何嘗有過坦承看人走眼、自悔孟浪的時候?據我記憶所及,一次都沒有。
但是,在面對另一位詩人──尤其是高陽以師禮相待的周棄子──的時候,他只能一無所隱、一無所藏了。這首詩的樞紐就在這裡,說得直白了,就是高陽將一時難忍而發動妒心、招致口角、所惹的禍事,歸咎於自己的天真,而這份天真只能報予另外一位詩人體會。關鍵在於最後一句的「丁卯橋」。
丁卯橋,在江蘇省丹徒縣南。晉元帝子司馬裒鎮廣陵,運糧出京口,為水涸,奏請立石壩,以丁卯日竣工。後人築橋,遂以是為名。高陽會用這個地名,純粹是因為陸游,放翁有〈小築〉詩有句:「雖非隱士子午谷,寧媿詩人丁卯橋」說的是他住在橋邊的好朋友許用晦,高陽則是以陸、許二家的交誼來比況周棄子和他的關係。
斯人不再,切磋者何?該嘆息代代都有未盡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