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山月隨人歸
先看一份工作合約:
寫大般若經一部施銀盤子三枚(共卅五兩)麥壹佰碩 粟五十碩 粉肆斤 右施上件物寫經謹請
炫和上收掌賀賣充寫經直紙墨墨自供足謹疏 四月八日弟子康秀華□
載明數字相關之處,是唐代民間寫經生(書手)的一般報酬。《大般若經》十六會、六百卷,總共有多少字我是不知道,從頭到尾瀏覽一過,大約也得不少年月。但是上揭這一份契約的雇主康秀華所付出的酬值只有三十五兩銀子,外帶一百石(古碩通石,立據書碩,取其筆畫繁複,以防偽也)的麥、五十石的小米,四斤的粉(不知道是不是米粉?)契約裡的「炫和上(尚)」是否即為書手?還是他只負責包工,而另聘寫經生執行實際謄錄的工作?這就不得而知了。
抄經的工作無疑辛苦。也有具備相當文化教養的人願意從事,那大多也是由於他們的氏族身份不高,或是沒有藉科考獵取功名的機會。在政府機構──像是門下省或秘書省──中任抄錄事者,說不定還受過名書法家(如歐陽詢、虞世南等)的培養薰陶,在有唐一代的官僚體系之中,即使楷書端麗、神采煥發,他們也沒有任何影響力;換言之,抄寫人是沒有社會或政治地位的。寫經生之略具名望者,大約也僅有一個名叫國詮的人,只知他出身於貞觀時代的楚地,所摹寫的〈蘭亭序〉曾經得到蘇東坡和米元章的稱賞。
至於不在唐朝廷任職的書手,我只聽過一個流傳下來的故事。
那是唐玄宗開元年間,洛陽一僧受託以精紙長卷寫《妙法蓮華經》一部。此經為鳩摩羅什的譯本,二十八品六萬九千餘字,必須寫在同一長軸上。此僧收有一弟子,號潮月,是個孤兒,齠齡起學習抄經,很是得心應手。原來潮月在筆墨上有一份天資,一旦入眼,心摹手追,可以逼真,雖然他並不能識字解義,不過是逐筆畫而仿之,有如繪圖而已。
老僧接下了這個活兒,轉手差遣潮月。原本以為此子應付起來游刃有餘,孰料抄到第二十八〈普賢菩薩勸發品〉時,有以下這樣一段經文:「如是之人。不復貪著世樂。不好外道經書手筆。亦復不喜親近其人及諸惡者。若屠兒。若畜豬羊雞狗。若獵師。若衒賣女色。是人心意質直。有正憶念。有福德力。是人不為三毒所惱。亦不為嫉妬我慢邪慢增上慢所惱。是人少欲知足。能修普賢之行。」
潮月寫著寫著,不知何故,居然漏寫了一個「憶」字。待二十八品錄訖,正往後面的跋語抄去之時,卻聽見老僧在身後長長嘆了一口氣。潮月停下筆,老僧隨即道:「你走罷!」潮月把筆一擱,向老僧一合什,大約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卻還不明白自己的過錯在哪兒,便趕忙回頭檢索起來。老僧接著說:「毀此長卷,是為師緣法不俱足,不是你的錯。」「是弟子寫錯了?」潮月急切地問。
「不,不是寫錯了。」老僧道:「是你識得字了。」
潮月抄寫經書,日夜浸潤,居然於無意之間貫通了文義辭旨,而有了自己對上下文的解釋,他漏抄了一個字,表示它對那一句經文已經有了主觀的體會。他就不能再幹抄經這樁差事了。
日後,潮月替李白抄過一部詩集。
潮月離開僧寺之後,曾經留在長安一段很短暫的時間,為期不足一年。
之所以沒有離去,乃是因為老僧薦了他一個去處,或許是基於故舊之情,不忍拂逆,潮月並沒有拒絕,他就像一筆一迴、著手抄寫經書那樣,照著老僧的意思,來到長安城南,找著興慶坊,在一爿繁紅盛綠的染布舖子和一爿發出陣陣油花馥郁香氣的鬟髻舖子之間,找著了郭老幞頭的門面,門面上果然沒有招牌、沒有題額、甚至可以說沒有可資辨識其行當的物事,有的就是長長短短各色紗巾、長長短短各色絲帶。老僧說過:「於紗巾絲帶處,喚郭老幞頭。」
郭老是人名,幞頭是事業。
我們只能大約推測:此乃西元第八世紀的第三十六個年頭,大唐玄宗皇帝在位,年號開元,這一年是開元二十四年。
正月裡,大唐帝國的北庭都護蓋嘉運擊破西突厥的突騎施,八月中突騎施正式請降──這已經是近三十年來的不知道第幾次了。
大約就在二十七、八年前,前一個大唐皇帝是中宗皇帝,年號景龍。中宗皇帝前後有兩個名字── 原名李顯、改名李哲;他前後擁有過兩個王號──先是英王、後是周王;他還當過兩次太子、以及兩次皇帝。根據其他細微的蛛絲馬跡,我們大約能夠推斷,中宗皇帝在位的最後兩年裡,郭老幞頭還不老,孤身來到長安。
景龍這個年號也只有三年光景,皇帝便被他素來淫亂無度的妻子韋后夥同安樂公主給毒死了。就在皇帝死前一年的十一月裡,西突厥的「突騎施」酋長(叫『娑葛』的)忽然自立為可汗,殺了大唐使者,誘戮邊將數人,拿下了設在龜茲的安西都護府,最嚴重的是遮斷了中西交通的四鎮通路。
郭老幞頭算是一個遙遠的受害者──四鎮路斷之後,許多早些年月裡潛來長安謀生的西域青年一時便回不了家鄉。也由於邊事緊張,西京衛戍隨之而告急,搜捕這些身份不明者的命令也就繁多起來。郭老幞頭在一場夾帶著火警的坊市祟亂之中,丟失了家當譜牒,也給困在京師,眼前所能覓得的依託,就是跟一老幞頭學製幞頭。
潮月在門前喊那一聲:「郭老幞頭」之時,他聽見的居然是自己少年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