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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臊開始認得

飯館菜牌出現錯別字是極尋常的現象,滷肉寫成魯肉,鯗烤寫成香烤,沒有甚麼人會計較。台灣的教育部卻很有意見,不知從甚麼時候起,認定俗寫「肉燥」是錯誤的,得寫成「肉臊」,還得唸成sao的去聲(四聲),音同「掃帚」的「掃」。解釋為碎肉,不能寫成「燥」,更不能讀成「造」。這樣「規定」,似乎在理。

噪、操、澡、燥、躁、臊都是後起之字,讓我們先看看這些個形聲字的聲符──也就是喿,金文中有此字,就是樹上眾鳥喧鳴的意思。也可以這麼說:「喿」,應該就是「噪」字的初文。

有一個解釋說:「噪」是「群鳥鳴」,而且鳥鳴是「傾其聲而鳴」,所以「用盡全力」變成了這個初文的主要含意,遂於解「操」時也有「傾全力以把持」的含意。不過,聲符表意雖然是一個現象,但是不表意的聲符也不少,就是在語言(特別是分化現象普遍的各地方言)中是有一個音,但是沒有那個字,往往會借一個同音而有形的字符表達,這時音符就是音符,未必真有那麼些迂曲的解釋了。

讓我們回到「喿」的「群鳥鳴」這個初文。群鳥的鳴聲是細碎紛紜也嘈哳喧鬧的,是不是也因為這個緣故,除了「噪」之外,「燥」、「躁」也牽涉到意義轉涉呢?很可能。

然而,「澡」字是有甲骨文的,在甲骨文裡,這個字的字形很清楚,就是手在水中,所以「澡」原本也就是「洒手」,即「洗手」,此一字形可以說和金文裡的「群鳥鳴」非常接近,這很可能表示:原本「澡」字和「噪」、「操」等字的右側根本不是同一個初文,而是由於字形接近而被使用者同化了。但是這個推測又不能解釋另一點:如果是兩個各有來歷的初文── 一個表鳥鳴、一個表洗手,它們怎麼那麼巧地還是同音呢?或者:基於洒手潑水之聲,與眾鳥喧鳴之聲略有近似之處,就發生了聯想和同化,亦未可知。

但是從這初文的解讀裡,我們可以看到「臊」的來歷,它不是從「澡」、卻是從「噪」而來的。小篆以前的甲骨文、金文之中沒有「臊」這個字形,可知它也是後起字,《說文》用它來表示「豕膏臭」(豬油的氣味);在這裡,「臭」很可能不是不佳的氣味,卻可以是表示「香」的意思(其臭如蘭)。所以說「氣味」一解的確是漢人以降的正解──也可能是把人群鳥喧鬧和氣味發散做了微妙想像的連結。事實上,早在《禮記‧內則》中就有:「夏行腒鱐膳膏臊」之語,《周禮‧天官》也有「犬赤股而躁臊」的形容。

至於「肉臊」,可能是更晚的一個寫法和解法。我只在《水滸傳‧第三回》裡魯達打鄭屠的情節中讀到:「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此外,到了更晚近,「臊」字還衍生出害羞之義,這裡就不多說了。

語言是活的,所以文字也是活的。字形會簡化繁化,也會同化異化;會累增,也會省併,更多的就是假借。大部分的時候同音通假,也不時會發生「訛字自冒」式的假借──根本上就是寫錯字了,比方說,有一回我在香港看人寫菜牌,原來我點的蝦仁蛋炒飯寫作「下反」,爾後,我就再也不敢點蝦仁麵了。

從古到今,人們都有一種普遍的心態:「錯就錯了罷,能認得出來就好,計較那麼多幹嘛?」所以「滷肉」成了「魯肉」亦不稱奇。然而台語之中有自「魯肉」延伸出來的「魯肉腳」(蹩腳貨)一詞,在用「魯肉腳」的時候,「魯」的字義反倒比「滷」令人感到順宜;而原本俗寫之肉「燥」,又著實太乾燥了。

我對於用字的看法是:認知了字的構造和發展原理,自己選擇一個說得過去的寫法,隨俗從眾未嘗不是方便門;倘能堅守一種不同於眾而自圓其說的解釋,也未嘗不能見薰染之功。字的解釋畢竟是活的,活潑比正確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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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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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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