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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辦書展,活動期間,與許多媒體朋友見面。和過去多年來幾無二致的是,絕大部分的記者都不時流露出龐大的焦慮,關於文化,關於傳統,甚至關於舊學。似乎有一種集體的內在騷動,要藉由催促著某些已經不再屬於現實主流的生活形態、藝文表現、美學品味之再現,才能抒解一種看不見、摸不清的商業或政治大潮山雨欲來的催迫之勢。

更具體一點地說:但凡有機會提問,於創作、出版這一類話題之外,記者們總是對社會整體的「文化趨勢」有著說不清也道不盡的不滿和期待。窗外陽光如常,行人如常,車水馬龍的都會區看似並沒有任何渴求「文化洗禮」的容顏與吶喊。可是,迴盪在我耳際的話卻是:「中國說是崛起了,可你不覺得古典的文化已經相當程度地在這個社會裡崩壞了嗎?」

大字眼的確帶來大問題。當時我心理浮現的一句話是:「晉國天下莫強焉」。

《孟子‧梁惠王》上有這麼一段梁惠王的感慨之言,開宗明義,「晉國天下莫強焉」。三家分晉,盡人皆知,而梁(魏)惠王等以大夫之家,於「分割」了晉侯之國以後,仍然沿用晉國之名,是一種不自覺的心理使然,當然可以解釋成念舊、或者是積習不能改,但是毋寧更能以一種對於強大國家的懷想和自詡視之。緊接在這一句「晉國天下莫強焉」後面的,是梁惠王對於「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這一連串挫敗的不安。無論如何,他都要洗雪那恥感──「願比死者一灑之」!

讓我們就停在這裡,停在孟子教誨梁惠王行仁政的那些大字眼、大問題之前,喘口氣兒。

岔開去,先說一首曲子詞,作者之名已逸,曲詞內容說的是《西廂記》故事,我先抄錄一過:

普救寺,草離離。空花園,或寄之。老夫人有病愁難起,一炷香卜禱神祇。暮日已沉西,張生長別離。雖有約,負佳期。錯認道白馬將軍來矣。

這首曲子詞談不上美,但是透過幾筆素簡的白描,非但點染了環境、勾勒了情態,還表述了故事。有意思的還不是呈現在表面上的韻味,它更是一套字謎──以每一句或兩句為謎面,可以徐徐導出,原來字間拆合,是一句《孟子》裡的話;也就是前文所說的:「晉國天下莫強焉」。

對那些經世濟民的偉業,我們常寄懷深遠,以為社會這個群構足夠強大、足夠豐富、足夠寬容,而且應該承擔將一切曾經美好的事物界傳承不已。一旦現實中露出了破綻,庸俗或粗鄙的趣味與時尚吸引復佔據了公共議論的空間,人們會替那些看似凋零的文化表現覺得感傷、覺得可惜,覺得里程碑一旦傾倒,便不復重見天日。

但是我不這麼想。我把曲子詞抄給那位對中國之崛起感慨萬千的朋友,說:「你看得出這是一個謎面,而所打的謎底是《孟子》一句嗎?」他搖搖頭。我隨即說了謎底,他略一沉吟,斟酌了半天字句,一時間大概也忘了先前令他憂慮的大問題,眼神一亮,笑起來:「有點兒意思了。」

接著我說:「字謎是很細瑣的文化載體,就是因為不礙其小,才有深趣。大問題,通常是應該隱藏起來的。」

「甚麼樣的大問題?」他問。

「晉國天下莫強焉。」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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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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