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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競賽的季節裡

先說一個故事。南朝蕭梁開國大將曹景宗非但以武力幫助蕭衍(梁武帝)奪取政權,還攻討北魏元英、楊大眼,立下了不世的戰功。凱旋歸國,梁武帝賜宴於光華殿,給群臣辦了個分韻賦詩的節目,由當時知名的大詩人沈約主持。

曹景宗原是一介武夫,始終沒有分得參與作詩的韻字。這本來是文人之間附庸風雅的遊戲,他未必擅長;可是曹景宗執意參加,一再請求。待輪到他的時候,只剩下「競」和「病」兩個韻字了。曹景宗略一思索,隨即吟道:「去時女兒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行路人,何如霍去病?」一時舉座為之嘆服,不只欽佩他才兼文武,更震懾於這詩的氣象雄渾恢闊,元氣淋漓。這個故事的每一個細節都包含著「競爭」,而贏的人又是無論如何都會贏的人。

後來,這個小典故濃縮成「競病」二字,代稱作詩用險韻,特別內行的人會把來稱讚那些行伍出身,可是偏愛寫詩的將軍。像蘇東坡的「老守亡何唯日飲,將軍競病自詩鳴」,朱松的:「將軍競病詩成處,南浦春歸蘭玉叢」皆是。

「競賽」二字連稱,於今常用於表現體能的運動。在甲骨文裡面,這「競」字寫作兩個雙腳一長一短而並列之人,看起來的確像賽跑。可是到了金文之中,這個字複雜化了,在「宗周鐘」銘文裡,兩個人的倒三角形頭部變成了兩個「言」,小篆也根據這個寫法,所以我們不能僅就甲骨文的字形望文生義地說:「競」就是賽跑──至少沒有任何考古資料旁證這樣的賽事存在過。像羅振玉、林義光這樣的古文字學家就會從稍晚複雜化的金文證據提出:競,就是「誩」(也讀『競』),言語的爭執;就是辯論。

「賽」這個字原本也沒有爭勝的意思,它是一個省略了「土」的「塞」,算是音符,也容有「充實」的解釋;底下再比合以另一個表義的「貝」。意思就是說:用有價值的東西(珍寶、犧牲)來「充填」、「落實」對神明的允諾,也就是答報神明的賜福。「賽」原初應該更接近「酬謝」、「報答」。

不過,「賽」這個字在我成長的山東濟南人家族環境之中,一直有個外人根本不明瞭的用法:就是「好」、「非常棒」、「最佳」之義。我從小幹了甚麼得體的事,父親都會獎勵我一句:「楞(音稜)賽!」一旦此語出口,就會惹母親發笑,回頭說父親:「真土!」我學會了這句魯西土話,卻始終不明白它的來歷,直到近些年翻看雜書,才發現這也不是純粹的山東方言,而是揉合了蒙古語:「賽因(sa-in)」──是個雙音字,據說漢字也可以寫作「賽音」或「賽銀」,正解就是「好」,稱頌大佳之義。

比這個字常常和賽連成一詞,就算單獨使用,而今常用之「比」,已經不再是「櫛比鱗次」、「朋比為奸」、「比比皆是」、「比物醜類」這一類的「比」;而是在比高下、比先後、比多寡、比大小等意義上用得更多。這是時代環境使然,在一個充滿各式各樣競爭的環境裡,每個單獨的字從遙遠的語意環境中一路走來,卻非始終如一。仔細推敲一下,我們不難發現:除了「爭」──兩人相持一物而不能下──之外,競、賽、比這些個字後來通通縮節、簡化了。

字反映了每一歷史階段的現實處境和價值取向,字的意義有時膨脹,有時萎縮,隨時人而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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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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