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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知癡字最深情

《朱子語錄》上明明白白罵:「諸葛亮只是笨。」諸葛亮「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再怎麼樣以成敗論英雄,也還不至於淪落到愚昧不智的狀態;然而以朱熹的學術,也不該對諸葛亮有這樣偏差的理解。這是怎麼回事?

「笨」與「愚蠢」相提並論不無可疑。它原來是用以表述「竹白」的一個字。段玉裁在注解《說文》提到:竹子的內質色白,像紙一樣,又薄又脆,相較於竹的其它部位,不能製作器物,實在沒有甚麼用處。所以朱熹的話,應該是從大歷史的發展上惋嘆:諸葛亮沒有在歷史發展的主流上起作用。

罵人不智最容易,因為不花甚麼腦筋,所以在任何一部字書上,這些語詞都是互相註釋的。「傻」字訓「蠢」,「呆」字訓「癡、傻」,「蠢」字解為「愚笨」,「癡」字也解為「愚笨」,「愚」字和「笨」字則互相註釋,「騃」字有另一個讀法,音若「駟」,是急促行走之意;可是一般讀「皚」的這個字,還是「愚」、「呆」之意。無論字形怎麼改,意思怎麼繞,就是說人智能低下。

此中還有相連上下二字之詞造成意義轉植的情況。比方說「愚蠢」。「蠢」字的本義就是「蟲類蠕動」;「春」字作作為聲符,也具備意義──試想:春天萬物萌芽勃發,蟲動適其時也。這個字再引伸,就有騷動、不安的意思,不過並無關乎智能之是否低弱。直到「愚蠢」成為連詞,上字之不智,原用之以形容下字,意思就是不經深思熟慮的盲動、輕率的躁動。《後漢書‧五十八‧虞詡傳》記載,大將虞詡上書漢順帝云:「百上不達,是有司之過;愚蠢之人,不足多誅。」這意思就很明白了,躁進而妄動的人,其罪不及於死。若是解為「癡傻」、「呆笨」就說不通了。

然而人的價值觀總隱藏在語文體系的內部。除了「蠢」字是被牽連笨的以外,這一群形容智能低下的字,大多有「專注」、「固執」、「冥頑不靈」的意思。最有意思的是這個「呆」。《莊子‧達生》所謂「呆若木雞」裡的「呆」字並沒有笨、傻的意思,而是專注凝神不動──馴養鬥雞的最高境界。關於這一點,我們從「槑」字就得以認知:這是個古寫的「梅」,梅花開時,枝上無葉,「槑」字明明是象形,可見與智能無關,只是那花凝姿寂然,供人傻看、或是看傻而已。

「傻」也是一樣,方言裡說傻白,就是極白,顯示出一種高度的純淨。芍藥之極白者,別有一名曰「傻白」,卻也還提醒著賞花之人:這傻,是有雅度的。再用這樣一種理解方式看「癡」字就很清楚了,我們說人癡情、癡愛、癡賞,還是不要先假設這樣的人智能不足;畢竟心無旁騖地用情,說不定還是一種修行,也是一種美德呢。

關於「癡」,另有一個值得參考的說法。古語云:「借書一癡,還書一癡。」這話頗值愛書人會心一笑。因為借書的經驗往往慘痛,不是出借一方忘了索還,便是借入一方刻意不還;因此而傷了交情的事,所在多有。看看有人居然還敢將書出借,豈不愚騃?好容易能以借貸方式得來一書,居然還會奉還,又怎一個笨字了得?

可是根據宋仁邵博《聞見後錄‧卷二十七》的考證,認為這個「癡」原本是同音字「瓻」的訛寫。「瓻」是酒器,「借書一瓻,還書一瓻。」說的是借書也應該有償,兩瓶小酒,惠而不費,於往還之際奉致主人,聊表謝意。這是君子相期之道,又怎麼能變成了「傻帽兒」的譏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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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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