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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冷冷的僧詩入手


舊體詩一向被時人視為老腔老調的窮賣弄,山呀水呀煙呀月呀搬來倒去就是那一套。此論放諸一般(佔絕大多數)二流以下的詩人詩作,的確如此。但是有些簡易明朗的作品,卻是被簡陋淺薄的誤解搞俗的。倘或仔細拿捏,多有值得玩味的深趣──僧詩即是一種。

讀僧人詩往往只得一閒字,味一閒態,而僧作閒狀,雖然不大符合百丈禪師清規,這情形有點兒像歐陽修、晏殊一流的宰相寫豔詞,於大節無虧處,實不必借道學家的眼光苛責。不過,僧人為甚麼總在詩裡面表現閒情呢?簡單地說:不閒,便不能冷;不冷,便不能對尋常世態別有洞見。

中唐時的詩人劉長卿有一首膾炙人口的五絕〈送靈澈上人〉,二十個字,字字寫景;這樣的白描,不加情語、不作悟語,就是一種「冷態」,很明顯地是在追隨著王維的風格,試圖樹立一種不落言詮而盡得興會的感通,詩是這麼寫的:「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帶斜陽,青山獨歸遠。

這首詩中的主角──也就是被送的靈澈──本身亦是一位著名的詩人,讀者如果能夠接著這首〈送靈澈上人〉,再去讀靈澈自己作的〈答韋丹〉,便不難從那一樣的冷勁裡面,微微看出諷刺了。靈澈是這麼寫的:「年老心閒無外事,麻衣草坐亦容身。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這詩也不過二十八個字,它的冷,算得是另一種不帶批注的白描,卻寫盡了往來於京朝之間袞袞諸公矯揉造作的熱中嘴臉。

此時,讓我們掉回頭再讀劉長卿的另一首〈送上人〉,你也許忍不住要問:他怎麼老是在為和尚送行?這並不是玩笑;「送別僧人」這件事裡面的機關很多,就拿這一首〈送上人〉來說吧,題目裡的「上人」當然不是靈澈,因為這一首是在罵這和尚的:「孤雲將野鶴,豈向人間住?莫買沃洲山,時人已知處。

沃洲山是個福地。在唐代,僧道慕羨尋遊這地方已經不下數百年,據說常在《世說新語》裡露臉的晉代的高僧支道林就是在此處養名馬、放野鶴的。整整比支道林晚生四百年的劉長卿勸誡他所送的這位「上人」不要在沃洲山炒地皮、積廟產,顯然對方早已經流露出與「時人」一樣的動機。

正是這樣的「時人」,大約把沃洲山當成流行情感的觀光景點了,他們多是宦囊豐厚的達官紳貴人,沾帶些騷客風雅,和一千多年以後的房地產廣告裡所標榜的「品味之士」沒甚麼兩樣。這樣的人物對於文化包裝所帶來的附加價值很有些算計,既要了清靜的面子,又保有發達的裡子。這不免讓人想起「終南捷徑」的故事。

中唐時代,一幫子假隱士最喜歡託身寄居之地是終南山,因為這裡久蓄高人遁世之名,離京師又實在太近、也太方便出入了。有一個號稱「隨駕隱士」的盧藏用曾經指著這山說:「此中大有佳處。」此言一出,卻當場被道士司馬承楨戳穿,他冷冷地回應:「以僕視之,固仕宦之捷徑耳。」

〈送上人〉這首二十個字的冷詩,就是在戳破「上人」那「孤雲野鶴」的歸意,不過是妝點身段的口頭禪而已。

在我看來,許多僧人的詩只是寫閒,到不了冷的地步,比方說:維則的湖村庵即事:「竹根吠犬隔谿西,胡雁聲高木葉飛。近聽始知雙櫓響,一燈浮水夜船歸。凌原的無題:「忙裡偷閒未得閒,買書幾部不曾看。旋鋤月地移蘭種,又費功夫縛矮蘭。甚至惠洪的廬山雜興〉:「別開小徑入松關,半在雲間半雨間。紅葉滿庭人倚檻,一池寒水動秋山。如此之閒,雖然有難得的冷意,卻很容易透出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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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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