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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珠簾半捲人


老杭州的「時興話」有的來歷古豔風雅,只在一個既是知識階層、又是官場的圈子裡流傳,未見得流傳於大眾社會,後人便無從得知。有這一句,頗類歇後語:「半首詩氣死太瘦生」,可以用來嘲笑讀書人,也可以用來形容人器量狹小;一多半的時候,得其一也就得其二了。

「西泠太瘦生」是個別號,在江浙一代為人幹師爺,混跡多年,考不轉正印官的功名,倒是萍蹤轉徙,風月滿足,遍閱名花。在妓家與騷人往來贈答,興酣握管,分題拈韻,也熟極而流了。由於筆墨綽約,文翰嫵媚,頗得各處佳人青睞,有時一張小詩箋,可抵連夜纏頭之資,太瘦生是相當得意的。

有那麼一年,他在端州入幕,雖然已經年逾半百,畢竟是落落高才、翩翩書記,還是相當栩栩自適。有空的時候,就夥著二三同事,訪佳人於河干,作狎邪遊。可惜年事有了,力不勝任,只能說「好之而不能任之」。經常落得個「匆匆霖霈、垂垂鞭楚」。

如此三數載過去,將要罷任賦歸,同仁為他餞行。召來群妓助興,其中有一個絕色美女,名叫嶺仙。嶺仙頗有才,性嫻靜,恆謙讓,一向不露鋒芒。太瘦生臨席有〈贈妓嶺仙三絕句〉,其詩曰:「嶺海饑驅秋復春,青衫憔悴老風塵。生平畢竟酬知己,第一珠簾半捲人。」「好花過眼盡成煙,惆悵今宵又別筵。蠟炬未殘更已盡,筆花和淚記良緣。忽到分離淚暗吞,一腔愁緒一燈昏。生憎鸚鵡偷傳語,漏洩春光不敢言。」詩末有「書付妓嶺仙」字樣。

詩成,大家都稱許不置。可是嶺仙卻翩然一笑,說:「詩很媚,可是氣格不對,這應該是三首律詩,截成絕句,可惜了。」太瘦生不服氣,板起了臉,道:「倒是要請教。」嶺仙隨即把第一手改了:「嶺海饑驅秋復春,青衫憔悴老風塵。生平畢竟酬知己,毫末偶然賺守身。顧曲調箏虛應對,尋風弄笛最精神。堪憐無語空垂薄,第一珠簾半捲人。」此師一出,舉座大笑,因為北里中人,常用「無語」諧音「無雨」,就是雨露不施,澤泊不潤,簡直地嘲笑了太瘦生在那方面是不行的。

太瘦生一向負氣自任,哪裡受得了這個?情急之下,眼淚都掉出來了。孰料嶺仙還有第二拍:「好花過眼盡成煙,惆悵今宵又別筵。蠟炬未殘更已盡,麴塵方嫩思常連。指麾白髮歸江總,抱節紅顏出嶺仙。一段詩才誰識得,筆花和淚記良緣。」句中的「思」字,即「麴塵」所象徵的柳絲,讀作「肆」。這首詩非但藉「白髮江總」嘲笑了太瘦生的老,也於對仗處標記自己的名字,以示抗禮之意。

太瘦生讀到這裡,已經作拂袖而去之勢。眾人和鴇母正在勸慰,嶺仙把第三首也改成了:「忽到分離淚暗吞,一腔愁緒一燈昏。生憎鸚鵡偷傳語,病掩臙脂黯寄魂。豈惜千金無價寶,寧求一個有情根。能消別恨難消妒,漏洩春光不敢言。

接著,嶺仙正色對太瘦生說了一段話,文言記載氣勢殊勝語體:「何謂『書付妓嶺仙』?君何得以此『付』我?我又何得受君之一『付』?詩書各有體,如男女、如主賓、如敵我、如夫婦,酬答有禮,往來承情。秀才人情渾半紙,一『付』而欲了債乎?而欲銷帳乎?而欲市恩乎?而欲賃皮肉乎?」語罷,翩然離座。

太瘦生呢?捧起三首詩來再仔細看了一遍,果然風標大勝於己作,他的確難消對嶺仙的嫉妒,遂長嘆一聲,就當場活活氣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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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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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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