溧陽，一個美麗的茶鄉，屬太湖流域，位於蘇、浙、皖三省交界處，屬長江三角洲上海經濟開發帶，半是丘陵半是圩區，自古就是最佳的產茶之地。所產的茶葉有壽眉、翠柏、碧螺春、青鋒、桂茗等五大系列。這五大名茶，還都跟兩個人──姑且稱之為錢塘老者與稷門後生罷──有關，順便就說說那一回的交際。

是日也，有主人以茶饗客，沒有酒喝。沒有酒而錢塘老者願意待下來周旋賓客，可謂破例。那是一個分韻賦詩之會，稷門後生胡里胡塗跟著參與了，發覺難以應對，已經來不及託詞逃席了。這要從溧陽五茶說起。

壽眉茶條索微扁、略彎，色澤翠綠披白毫，形似壽者之眉，是以名之。其香氣清雅持久，滋味鮮醇，湯色清澈明亮，葉底嫩綠完好。那一次分韻賦詩，錢塘老者為了怕稷門後生臨場交白卷，索性特許後生每寫一首絕句，都可以用「茶、家、花」三字為韻。後生的第一首「應制之作」出爐，老者認為鑄字用語雖然頗為熟練，但是沒有寫出眉壽的主旨，祇是借題發揮而已，原詩如此：「為效風流酒代茶，一杯一字困詩家。愁懷窘笥託言老，醉眼看詩誤作花。」

其次是翠柏茶。翠柏茶形似翠柏，條索扁直，色翠顯毫，清香幽雅，湯色清澈，滋味鮮爽，葉底嫩勻成朵。由於前一首眉壽茶詩被修理了，這後生很不服氣，想討回來，於是搶著又寫了一首：「攬月烹泉漱翠茶，迎風遠酹羽仙家。清輝也羨因緣好，肯為才人照鏡花。」這一首，後生自以為才捷，正得意著，老者又搖頭笑道：「柏之不存，翠將焉附？」這話就很難堪了──意思就是說：你完全離題！

當天喝的第三種溧陽名茶是碧螺春。碧螺春茶條索纖細，捲曲成螺，茸毫披覆，銀綠隱翠，香高味醇，清湯綠葉。主人還沒來得及泡上，老者猛地喊後生：「還有詩沒有？再倒一首出來！」後生年少氣盛，登時又吟了一首：「蟹眼煎成浴碧茶，詩腸洗淨問方家，愁深結得高雲髻，不看絲霜看鬢花。」這一首居然讓老者沉吟起來了，因為後生用了「螺髻」這個意象，還暗中取笑了老者正在為白髮所苦的近況，應該說是過得去的一首了。可老者祇沉吟，沒吭氣兒，看樣子只是不挑剔而已。

接下來是青鋒茶。青鋒茶外形色澤綠潤，平整光滑，挺秀顯鋒，猶如青鋒短劍，內質香氣高爽，湯色綠明，滋味鮮醇，葉底嫩勻。喝了兩杯，老者才像是回過神來似地問後生：「要不要再來一首？」後生其實早就暗中打了腹稿，登時應道：「何當共煮雨前茶，劍竹幽潭是我家。快意消磨無別憾，十年辛苦火飛花。」明說是幽居磨劍（青鋒，劍名也）；暗說是藏壑學詩，或者關起門來學任何一門手藝。而火飛花的意象用之於磨劍、烹茶皆無不可。老者終於在這一刻點了點頭，道：「小子可以與言詩了！」

可是，溧陽五茶，還有一種桂茗呢。桂茗外形平扁挺直，綠色顯毫，內質清香持久，湯色清澈明亮，滋味鮮醇，葉底嫩綠成朵。老者看看那茶，看看後生，打了個呵欠，一攤手，意思彷彿是：「你這小子看是又要表演了！」後生已經給挫出了頑性，冒出一首：「五味紛紜已醉茶，翩然一櫂入煙家。元知墨客歸眠早，夢裡吟成百樹花。」「一櫂」用的當然是〈赤壁賦〉裡「桂櫂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這種習見的語典，可是將「桂」字隱在其中並不難，能夠把老者因為沒有酒喝而想回家的意思說出來，可就不簡單了。老者真地高興起來，大笑著說：「今天你算是開了蒙了！」

錢塘老者是高陽，這篇文章就是記述他教我寫詩的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