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家字句淚如絲
曹經沅(纕蘅)曾主編天津大公報出刊之《國聞週報‧采風錄》十年(一九二七~一九三七),出刊近五百期,論者謂:「以推激風騷,聯繫海內朋儔,以溫柔敦厚轉移民心風俗。」故盧冀野稱其為「近代詩壇唯一的維繫者」,台灣現代史家周開慶稱之為「一時詩壇的重心」,皆非過譽。
鄭逸梅《藝林散葉》謂:「曹纕蘅喜吟詠,但不喜苦吟,有詩云:『留得閒身甘蠖屈,更無苦語學蟲號』。」曹氏入室弟子曾學孔也曾經說:「先生詩『不事苦吟,出入唐宋』。」即使有大影響、大功德於二、三○年代之古典詩壇,仍免不了身後受謗於無知豎子,我在網海之中信手一撈,居然發現了這樣的言語:「曹纕蘅:宋詩派中較差的一個,念在其為官時曾修葺鄭珍墓,加一個星,推薦指數:「* +」我懶得記這話是誰說的,總之就是狂妄!此物今世多產。
我知道今世之不屑於煙雲亭樹之詩人夥矣,說起末流的學唐之詩來,大都有嗤之如南朝鮮連續劇而後快的得意,彷彿不立足於孤峭顯拔之顛,便不足以領盡堂奧壇坫的風騷;不指點指點《三百首》或《千家詩》的甜媚,就難以自標風骨於千載以下的尺寸必爭之地。不過,曹纕蘅的詩沒有那麼不堪──而且他根本不在所謂的宋詩派中。
至少在〈采風錄〉那樣一個時代,論述還不至於如此輕薄──起碼,就連鄭孝胥、陳三立、陳石遺甚至後來的汪辟疆,也從來不至於將曹經沅視為「宋詩派」裡的人物。
前輩女詩人黃稚荃說:「人多誤以為先生詩為江西派,江西派雖以尊杜為號召,而其所祖,實為黃山谷、陳後山。黃、陳皆狷狹之士,其詩故為生澀拗曲,何能與老杜並言?因先生早年所從遊諸老多屬江西派詩人,遂誤以為先生亦為江西派。其實先生之詩,蓋宗老杜而類東坡者也。」
稚荃女史所譽於曹氏者相當允切,所辨於曹氏者也提醒了七、八十年以後的吾人:在文言文、舊體詩、國故之學被視為洪水猛獸的那一個「大時代」,吟即苦也,就算不走「寒郊瘦島」那種斤斤於鍊字琢句的路子,宋人也還是有宋人執著耽溺的文理與美學,而在晚清一代人的眼中,就「自外於唐人」的努力來說,江西派更像是苦吟者。即使苦吟與否和詩的格調、聲價無關,但是曹氏之非江西派卻是事實。他的詩充滿了盛唐人的灑落。
曹纕蘅之所以能望重一方,誠如王仲鏞在《借槐廬詩集‧後記》所謂:「自同光諸老,並世名宿,以至南北諸上庠髫年俊士之作,靡弗登載,唯善是求。不持宗派地域之見,亦不排抑新體,以為『詩以道性情,中外寧兩歧?』」
曹氏在北京居住過幾年,原先住宣武城南的南橫街,隔壁就是翁松禪(同龢)相國的故居,隔一條巷子是米市胡同,又是鼎鼎大名的潘祖蔭滂喜齋之所在,在舊時代,這些都是所謂京師名宅。一九二九年,曹氏移居城東隆福寺旁,有〈留別南園〉和〈移居城東〉二詩,以「東」「翁」為韻。一時之間,海內外酬唱者,有陳寶琛、樊增祥、張爾田、趙堯生、陳石遺、葉恭綽、李宣龔、李宣倜、謝無量、黃侃、吳宓、唐蘭、陳夔龍、喬大壯等數百家,復得張大千、溥心畬、黃孝紓等繪成〈移居圖〉數卷。其〈留別南園〉原作如此:
橫街地近耤田東,歲歲槐陰滿院中。
隔巷書聲滂喜接,連牆詩老放庵同。
南窪雅集何能望,北海清尊總不空。
付與夢華成掌錄,比鄰八載話瓶翁。
其〈移居城東〉原作如此:
春明景物盛城東,此地為家最酌中。
曉擔人知花市近,夜談客喜冷齋同。
未妨隨處成三宿,正愛哦詩出屢空。
一室掃除吾事了,且澆畦菜伴園翁。
「移居」之所以成為騷壇盛事,絕不祇是因為一個掌〈采風錄〉兩年的編輯有何等翻雲覆雨的地位,這要從個人以及時代兩方面看。一方面,是曹氏豁達大度,兼收並蓄的詩趣讓當時已經顯得「日暮途窮」的古典詩壇不淪為派閥磨齘的惡道,當有以養眾望,這也恰恰與曹氏的修養與風範有關,陳散原就曾經說過:「纕蘅詩自在從容,似不醞釀、不鍛鑄、不磨礪,橫生峭語,亦不以為意。異哉!詩人。」
另一方面,「移居」一詩得以轟傳騷動,斷斷乎也暗中勾觸了遺老們的故國之思。看來不過是從城居之一處搬遷至另一處城居,其城居也一,其離情悵緒也萬端千結。其和詩酬作之人,各有傷心懷抱,就不只是賀頌曹氏「遷於喬木」了。如楊鍾羲的詩句所棖觸者:「竹裡又看新筍長,梧門回念舊巢空。」明白地說:沒搬家的人卻也充滿了搬家的懷抱──彼情當時多產。
不過,對於「移家」成為盛事,散原老人並不是十分同意的。他很能體貼曹纕蘅身在江湖的處境,也深知這位「異哉詩人」容或有吟風弄雅的清興,但是絕無鳩集賓朋的豪圖,然而有些事就是因勢利導,鬨起來了,一撒蹄收不住韁。這裡頭還有底蘊。試想:多少著名的遺老、鴻儒、大詩人都來和過,能不廁身其間攘臂接踵一番,以示並駕乎?這種「蹭和」的也所在多有,原本自不是當事者甘心情願,可是,更不能在酬唱成了人人爭事的情況之下忽然來一個婉辭峻拒,這就勢利得難看了。妙的是陳散原以詩壇祭酒之尊,出了一個奇招。他藉詞要看看那幾卷〈移居圖〉以及圖上的題詩,請曹氏將圖卷攜赴匡山。曹氏也當真將圖卷攜去,散原於是而有〈纕蘅過匡山,攜示〈移居圖〉卷,為綴一絕記之〉:
新棲飛唱動耆英,宮徵都城萬竅鳴。
我亦移家向廬嶽,祇收松吹作吟聲。
這一絕,解決了曹纕蘅欲罷不能的問題,古典詩壇最後一樁盛事也就這麼戞然而止了。
曹纕蘅,在同光、光宣一脈相承的宋詩格調當令了半世紀之後,他能夠排除門戶之見、扞格之說;以溫柔敦厚、兼容並包的胸懷,讓取材、取徑、取法、取義不同的詩,都能在這個園地上綻現姿彩。而曹纕蘅自己的詩也兼得唐、宋兩朝氣格,呈現一種大方無隅的圓融神理。
曹纕蘅年壽不永,五十四歲上便辭世了,留下了一千多首詩,以及無數曾經在〈采風錄〉上分潤中國舊文壇最後一掬膏露的讀者和作者的懷念。他主要的詩作收錄在《借槐廬詩集》裡,這個集子之所以能夠付梓傳世,還歷經輾轉拖磨。先是由曹纕蘅的入室弟子曾學孔一筆一劃,以鋼筆抄錄在劣質的紙上,字小如粟。曾學孔於文革中「挫折以歿」,手抄本之借槐廬詩尚未成編,居然堪稱海內孤本,是曾學孔的友人許伯建頗有眼力,將之贈送給聲名斐然的前輩女詩人黃稚荃。
黃稚荃是民國女詞人呂碧城的弟子,於曹纕蘅也算是晚一輩人,原本並無深刻的交往,可是她卻小心庋藏起這一部手抄稿,留待多年之後,交付曹氏後人,黃稚荃在1992年為此集做序,隔年便以八五高齡仙逝了。這本《借槐廬詩集》終於在1997年問世。
論世知人,論詩亦可知人。我將曹纕蘅的這個集子,反覆讀過幾遍,發現此老愛用「真」字提神,其意頗見幽微。甚麼是「用真字提神」呢?粗略地說:「真」字之義,不外本原天性、實在不假、正直清楚數端,儘管旁及道教仙人、容貌畫像、甚至漢字書體等等,皆可於日常體會,並非罕僻。不過,用之於詩,則別有一種刻意做驚詫狀、居然如此、不忍置信的情態。比方說:〈柬范老〉:「掌故待從前輩問,鬢霜真遣遠人知」;如〈寄懷海上〉:「真成浩劫哀猿鶴,孰向遺編辨魯魚」;再如〈庚午春遊雜詩十五首之十四〉:「鶯花微惜匆匆別,葵麥真成歲歲新」;或如〈秋草再和味雲四首之一〉:「黏天曾作無邊碧,匝地真成一片黃」;還有〈沽上喜晤醇士,即送南歸〉:「揚塵真見海桑枯,喜子朱顏了不殊」之類,以及〈魯南大捷〉:「問天終信哀軍勝,背水真從死地生」;〈默君來渝枉談,賦柬〉:「君話雙樅似隔生,淚河真欲為君傾」……等等,可以說是多得不勝枚舉。
在詩句中誇張其情,本來是熟手慣技。不過能僅以一個「真」字用在各種經過「訝異感」而催化鮮明的境遇之中,詩史上大概沒有第二人。這讓我不禁想起《莊子‧養生主》裡面那個十九年沒換一把刀的庖丁,真覺其游刃有餘!所謂詩法,有從大處謀方略者,有從細處得窾竅者,尤其是善用一二普通用語,卻靈活周轉,從容不疲,曹纕蘅的這個「真」,應該可以用「四兩撥千斤」名之。
《石遺室詩話》堪稱巨著,作者陳石遺曾經在蘇州胭脂橋畔購屋僦居,為晚清詞家朱彊村寫過一首〈避兵上海答古微〉,曹纕蘅隱括其意,也寫了一首〈石遺買宅吳門胭脂橋畔,賦賀兼柬松岑〉,起句所用的一個「真」字最為傳神,明明說的是逃避戰亂,卻被這個帶有強調意味的字敷衍成有些可疑、有些猶豫、有些不知道該向誰發出「天問」的諷謔,茲錄其原作全文:「浮家真為避兵來,笑口因君得暫開。花竹料量宜晚計,江山彈壓要詩才。討春好買橫塘棹,衝雪新探鄧尉梅。子美方回先例在,遙飛一盞賀蘇臺。」
整首詩自然是慶賀酬酢之屬,洋溢著一種輕鬆、愉悅、即目賞心的和暢之感,通篇讀過之後,回頭在獨獨品味那個「真」字,你不能不喟嘆:藏在如夢似幻的好景佳會之下的,是令人不堪相信又不敢不相信的兵災,它看似在遠方,詩人和讀詩的人已經躲過了,然而──真的躲過了嗎?真的嗎?
「真」雖然只是一個字,施之於詩句,卻有幾種變化,有時竟然會敷衍出一種疑幻似真的效果。也就是說:雖然信誓旦旦用一個「真」字「押陣」,讀者可能讀到更多的,是詩人確鑿不移的迷惘和困惑。這要從另幾個詞組談起:「誰知」、「誰識」、「誰信」、「誰分」(按:此處的分字作思量、料想、忖度解)。
清末民初詩壇一向講究在年末行「祭詩」之禮,如夏敬觀,有「也教一祭酬終歲,卻染初春上故枝」之句。1935年一月,是甲戌年農曆除夕,曹纕蘅也有一首祭詩之詩──〈甲戌除日探梅靈谷寺,遂至孝陵〉──是這麼寫的:「萬家都在春聲裡,卻為荒尋更出城。誰分隔年仍此地,真成三友更平生。壓檐梅萼衝寒發,染袂山光向曉明。循例祭詩吾事了,定林老衲識余情。」
這首詩裡的「定林」是另一座寺,也在南京。北宋王安石罷官之後經常到此地游衍休憩,所以被曹纕蘅借來一用,實則與靈谷寺是沒有關係的。這首詩題為春遊探梅,雖然指出歲寒三友,除了點題的梅之外,另兩友(松、竹)看似也不暇或無心提到。詩眼之所繫,還是在頷聯的兩句,既有「誰分」二字的無奈反詰,也有「真成」二字的刻意驚詫。
詩人的探梅之行當然是個幌子,將梅花之傲雪衝寒,作為身世情操的比況,本是很多詩人不能自逃於天地之間的慣技,但是這一首詩小有不同,曹纕蘅更想表達的是:他並沒有料想到自己會羈留在南京。所以尋常意象上的松、竹並不存在,與梅並稱三友的,是「定林老衲」和曹纕蘅。
讓我們先隨意瀏覽一下曹纕蘅在詩中和這個經常出現的「誰」的衝撞──他不斷地用「誰」來表現一個並不實際存在的他者,此一他者是一個完全不能體會、感受詩人一切情感、認知的存在體,像是確有其人,卻又抽象得沒有血肉。最典型的,像是絕句〈南昌雜詩十首之九〉次聯:「誰信馬當風送至?真成絮酒哭君來」從句法揣摩,正是將虛擬的、並不存在的「誰」置放在一個絕對無明之境,作為「真成」以下「不被理解的情態」之對比,由此而產生諷喻的張力。
相近的用法還有七律〈贈醇士〉之頷聯:「似聞公論推文藻,誰信高名出苦辛」;〈癸酉元日〉的首聯:「翠微猶待北歸人,誰信淹留負卻春」;還有〈將之廬山,舟過宜城感賦〉的腹聯:「袖中短策誰能識,江上閒鷗舊所盟」;〈過吳氏鑑園有感〉的首聯:「朱甍蔽岸壓鷗鄉,訪舊誰知賞寂堂」;〈九日獨遊貴陽城外東山〉的末聯:「兩京歲歲題糕客,誰識投荒興轉豪」。至於絕句,更是不勝枚舉,有〈任園看梅同翊雲三首〉之一的起句:「萬方笳鼓送年忙,誰信梅邊見海棠」;以及〈樓夜示內子〉的次聯:「誰識高樓聽夜雨,一窗曉月夢東華」;〈淹留〉的次聯:「誰信巖疆開濟手,虎溪鄉好便淹留」。
曹纕蘅還有一首向光宣詩壇前輩趙堯生問病的詩,題曰〈香宋翁病起,枉詩見及,次韻奉酬,並申上巳之約〉,頷聯也用了前引〈贈醇士〉的模子造句,比合看來,都顯得有些重複了:「名高誰信收身早,詩好何妨脫手遲」。還有一首疊韻江庸(翊雲)之作,腹聯如此:「誰信黑頭猶昨日,翻思綵筆借君家」更足以看出:「誰」的答案一徑是否定的、盡絕的,就是「沒有」。曹纕蘅不憚其重複,總是一個「誰」字當家,集中俯拾即是此調,轉思其人,雖然在主持〈采風錄〉時兼容並蓄,廣納周求,其實他也很有幾分目無餘子的性格,卻不顯揚,只向詩中微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