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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里」二字有個講頭,據說在數百年前,此地經濟發達,人稱「富土」,可是當局者以為這名字太誇炫了,便給拆了頭、黏上腳,拼成另外兩字,即是「同里」。

 

同里為吳江八鎮之一,也是大蘇州區的知名古鎮,都說有一千年以上的歷史。前去旅遊的人不時會聽說:這地方已經申報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的名單;但不知這一類的遺產該屬誰繼承,又該由誰揮霍。

大約一如這世界上經由聯合國點召認可的其它遺產,同里古鎮在大體上依然維持了古舊面目,遊屐交織,運作的卻仍是現代資本。令人心疼的交易觸目可見,那是「遺產級」觀光業核心的廉價勞動。

 

比方說:南園茶社內側臨河,開軒迎水,波光可掬,一小姑娘迎著落日畫夏荷圖,工筆七彩不打稿,一張賣二十四塊錢人民幣,萬一撞上了不大講究藝術評鑑的好客人,一整天大約也出不了兩張。再比方說:唱著蘇州小調拉麥芽糖的店家,一句一張弛,八句唱罷,恰好招來圍滿半圈兒的聽眾,然而,裹糖收款的程序仍舊是緩慢的、甚至是懶散的,餘音繞樑略久,看熱鬧的大多也就散了。

 

這些營生還好過三橋邊拿小鐵鉗剝芡實的老太太。老太太就那麼晾在一張泛著油光的老藤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鉗著芡殼兒,和街坊們指點著過往的路客。路客幾乎不知道她是在做買賣;賣的也不是芡實,而是「繞繞糖」──老太太腳旁的小招牌上是有七個手寫大字:「回憶童年繞繞糖」。我猜想那童年應該隨著三橋流水打圈兒轉悠,也不知道是流逝著,還是縈迴著。

這些都在古鎮西邊,較近於落日之處。若從此地衝東走,經過河沿兒上新開的咖啡舖子,可以稍事停留。這舖子之所以看似有一種不合地宜的新風貌,當歸功或歸咎於三面落地長窗,並不十分肖古。但是長窗之中,有熟女一名,正在替她的伴侶掏耳朵,其凝神致志,會讓人想起毫芒雕刻。這絕非現代人或後現代人的表演,還真是啟人遐思、令人神往的舊日家常,相信連古裝大戲的專業編導也刻畫不出。

 

若不願流連於此窺人家務,大可以繼續前行,約可一根菸的行腳,便來到「退思園」外了。此處的戲臺寬綽,可容大武生連打四十九個飛腿。若是來得巧了,黃昏也不急著趕人,遊客還能看一折寶蓮燈。戲是老熟的,倒是演華山聖母的花旦要比演陳香的娃娃生還年輕幾歲;不過,哭兒哭娘之情一點也不做作,激動之中還頗有幾分從容,不像是下了戲還要回家忙做飯的。

 

戲臺前的三桿十丈大旗還繡著對子,應該也是申報遺產單位的巧思。可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概不很明白對聯有甚麼意思,他們所在意的,可能是另一幕景像──

若在晴日清晨,順著地上的旗竿日影而行,來到竿影盡處,向右一張望,就可以看見一棟古風盎然的建築。樓高三疊,白牆黑瓦,上書「同里影劇院」;行款雖然有些輕重不均,書家大概也練過幾年端楷。真正殺風景的,是一樓正面懸掛的紅布白字標語:「人大換屆選舉是人民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人們生活在這樣的遺產裡面,有時不免要退而思之:甚麼是大事?想到大事,就覺得遺產裡還有些負債,尚未清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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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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