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新世紀
公元兩千年,別處且當它不在,就算台灣,也只不過是堪看處有景、堪聞處有聲、堪知處有事,堪思處──堪思處幾乎沒有
。
在那一年,千禧蟲並不像敏感多疑的科技界左派人士所預測的那樣可怕,但是曾經相信網路產業和股市榮景會攜手好合的人卻如喪考妣。這些事務會在日後讓人笑、讓人哭,讓人遺忘。然而最該引起台灣人關心的議題,並不是表面上狀似一新耳目的政黨輪替,而是看來不可被任何力量輪替的民粹精神已經在失去政權和擄獲政權的雙方旗下,成為不可或缺的萬金油或返魂丹。
已經去的,竟是一個舊世紀嗎?即將來的,會是一個新世紀嗎?眼前的是一個甚麼樣的新世紀呢?這個新世紀,在人類能夠感覺的計量單位上,大約就是跨年之一秒前後,會有何等實質的分別嗎?
如果這是我一個人的新世紀,我必須說:是有分別的。
幾乎就是從從這一年的一月一日起,我大量地、專注地、沒早沒晚地寫古典詩。五絕七絕五律七律五古七古齊言雜言樂府歌行……一邊寫,一邊為古代的詩人之作下注解、立箋釋、作考辨。回過頭再寫。
當時,在我的朋友之中,寫古典詩詩的只有張長臺、廖育廉、吳學謙、簡政二等四、五人,不寫古典詩的,除了初安民和謝材俊之外,幾乎所有人都問我:「放著好好的小說不寫,你寫這個幹嘛?」一個真正要尋找答案的問題,必須回到問題本身:「甚麼叫『放著』?」「甚麼叫『好好的小說』?」「甚麼叫『不寫』?」
由於這三個本質性的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所以只好繼續寫我的古典詩。初安民答應我有一天如果他退休了,就會加入這個冷清的行列。謝材俊則搖頭噱笑,看似永遠不會入列。正因為他那樣笑,我為他寫了一首在公元兩千年當下我最得意的〈老吟行〉,詩前並有小序:「與材俊飲酒之日,大醉無詩,在面對麵老店撒野題壁,渾搏滿市笑,今補古風一首,再添一顰,慨嘆雙老。」這首詩應該歸為以七言為主體的雜言古詩,但是我卻刻意運用了一般作古風者不會使用的律句:
代有文豪忽一發,
偏如野草爭奇突。
鋪張咫尺掬清英,
肯向風塵申討伐。
吾輩非今兼妒古,
疑他李杜笑屈父。
驚聞舉世不觀書,
卻對燈灰吹寂苦。
寧不知樽前幾度竟成懽,
且樂鯨吸化羽翰。
一飲三吟羞夢囈,
百年九死悔儒餐。
狼毫颯颯攀銀壁,
龍墨殷殷伏玉盤。
再約明朝看筆跡,
猶知波磔愧蹣跚。
悄賦留仙曲,
忍聽錄鬼簿。
臨老見真章,
平生欣然託。
同樣是在那一年的秋天,我想要開始學習用電腦打字,但是又希望不要按照訓練打字員的那種方式學──我總覺得一旦打字熟悉又迅速到那個程度,我的腦子會跟不上,寫出來的東西就一定因為不經思索而經不起思索。
很湊巧的,我聯絡上一位當兵時一同受訓的老同學,他的妻子在IBM上班,介紹給我一套剛研發出來的語音輸入軟體,我努力試用了一段時間,並不能真能達到「我手寫我口」的效果。放棄之時我很明白,不是那軟體的問題,而是我的語感問題。因為說是一套,寫是另一套。
我認為:在平常生活應用上,這兩者可以無甚衝突。然而寫作畢竟涉及進一步的思維創作,與說話截然分明,而兩者各有修辭邏輯,不可雜廁。過去近百年來,推行和使用白話文的人一直誤會了,大家都以為通行的白話文本來就應該、而且能夠統一這兩套邏輯。實則不然。我們能說得好的,一定寫不好;反之亦然──換言之,從更精細的角度去體會:語、文恰是二途,非真識者不能辨。
我遂堅決放棄了使用語音輸入軟體寫稿的企圖,同時(像是賭著氣似的)展開了「日以繼夜」的臨帖學書。大量用毛筆寫字,一定與我在無法學會、學好用電腦寫稿這件事上所受到的挫折有關,只是說不明白而已。
回顧當時的生活,除了帶著個孩子,每天到電台主持兩小時節目之外,我只幹兩件事:用鋼珠筆在稿紙上寫出一部六十萬字的長篇──《城邦暴力團》;以及在各式各樣的生宣、熟宣上留下狼毫、羊毫、兔毫、獾毫、甚至雞毛筆的痕跡。
我開始練習漢語拼音輸入法,還把「語、文恰是二途」這個概念拋到網路論壇上,和寫詩的朋友激辯。我強調:就像真正好的小說無法被改編成偉大的電影或戲劇一樣,因為一旦能夠,就表示原著不是「真正好」的;「真正好」意味著形式上的唯一性、表現上的不可取代。有一天,我為了再一次試探古典詩形式的內在是否可以雜用不同的體例,又寫了一首〈登高行〉。它和〈老吟行〉一樣,還是偷偷夾雜了律句在裡面:
九日一登高,
秋聲自慘悄。
巉巖憎韻奇,
飛仙恨詩矯。
君不見 群峰端的向天插,
亙古仍教浮雲壓。
君不見
三生訂約石上坐,
一笑翩然精魂怯。
竊古高情依險律,
自操雅典肯縛束。
我為難得愛詩人,
低吟深思貼露布。
聞道人間有正經,
猶如列宿禦繁星。
開張天岸誇神馬,
造次海隅開窅冥。
敢寄空言方宇宙,
須憐萬姓本零丁。
當朝不識秋毫末,
請君為我傾耳聽。
登高何必遠,
離群是稽阮。
愁腸堪百結,
血沸當清浣。
鑄字非經濟,
閒說成俗偈。
一吟如一步,
高處不勝涕。
後來我才知道:在古體詩篇中夾雜律句沒甚麼希罕。我自覺很得意的創造特色根本是個誤會,原因只是我閱讀得不夠多、浸潤得不夠深、體會得不夠透。同樣的,我那「語、文恰是二途」的理論也沒有繼續發展下去,原因是公元兩千年之後的一年我就因為大量使用網路論壇、自然而然地學會了漢語拼音輸入法的電腦打字。
眾人的新世紀和一個人的新世紀一樣的罷?很可以根本是個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