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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怎麼開蒙

 

開蒙不是一樁簡單的事,據說開壞了就會永遠蒙著。

中國人的起始教育自然是有選擇的,該教誰?怎麼教?都有一套為國為天下的算計。不大情願或理會這一套算計的人,要不就是學成之後做一個隱士,要不就是個白丁。我還在上幼稚園的某一天晚飯過後,聽我父親說:「今天來給你開個蒙罷,哈哈!」

開蒙就開蒙,哈哈甚麼呢?我從此對「開蒙」留下一個印象,就是開玩笑。

父親跟我說:老古人不唸書則已,一唸書就要唸「正書」,像我這樣的「小孩巴芽子家」該讀甚麼「正書」呢?不外就是「三、百、千、千」──稍知人事者不難明白,那就是《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和《千家詩》。

父親隨即拿出一本《百家姓》來。薄薄一小冊,一家三口吃一盤豆腐的大小,約莫十幾頁,每頁數行,每行八格,頂格之上還有一橫欄,畫著些繡像小說裡也有的古裝人物,人物的旁邊還註明了小字,是那小人的姓名。不知怎地,我先翻到最後一頁,看見最後一行,認得一個「五」字,一個「百」字。我父親隨口指著那最後一行,唸道:「第五言福,百家姓續」。隨即告訴我:那是《百家姓》的最後幾個姓氏。頂欄上畫著的小人叫「第五倫」,父親說他是個漢朝人,「第五」則是個「複姓」。

開蒙自須從「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始。可是父親的教法很奇怪,他教我把那八個字唸了幾遍,指指懸在天花板正中央的電燈泡,說:「我在你這年紀,晚上讀這個,就叫『上燈書』,咱家塾裡『上燈書』就是『背正書』,一字一字、一句一句背。」為甚麼叫「背」呢?父親拍拍我的背,解釋:背轉過身、不看文字,再高聲朗讀。

背不出來,就要挨揍。此「燈書」之可怖,以及「正書」之可惡。父親讓我背這《百家姓》的頭八個字,我支支吾吾沒背過來,他笑了,說:「我給你個背法,你一口氣兒就會了。」

接著,父親把那段帶有些韻律感的話說了兩遍:「趙大頭該我的束脩錢,俺孫子不講理,胡譸八扯、無所不幹;誰給我正書誰是王八蛋!

這一大段話裡有個「譸」字,我是到了很後來才學會的──譸,是欺謊、詛咒的意思,義近於「謅」。當時父親沒有解釋,我一個小孩子,聽兩遍,從上下文也能判斷:那不是甚麼好話。父親一唸完,先自樂了,告訴我:「當時上燈書,我們私下裡就是這麼背的。」原來「趙」「錢」「孫」「理」「譸」「無」「正」「王」就是原本《百家姓》頭一頁、頭一行的那八個姓氏,或本字、或諧音,編成順口噴出的童謠,順便糟蹋了逼迫孩子唸書的私塾先生。

這一段後人勉強可以歸之於「順口溜」的話,至今在我腦海中盤旋,時浮時隱,每當有人勾起「三、百、千、千」的話題,那「趙大頭」、「俺孫子」和倒楣挨罵的教書先生便不請自來,至今已經快要五十年了。我父親從沒有再教過我第二行,倒是回頭去說過幾段《三字經》和《千字文》,至於《千家詩》,他老說那裡頭大部分的詩「村得很」,「不讀不受害」。

父親為我開蒙的幾句看來更「村」,但是他提醒我一個道理:老古人開始學習,是以一種音樂式的記憶存放,再以一種敘事性的記憶提取;會背八個字,卻可能充填上八百個字的知識內容。至於那個「第五倫」,後來關於他的生平行事,我一旦過目,便怎麼也忘不了──他和我關於父親、關於開蒙的最初記憶總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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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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