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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女未曾下凡

  仔細算來,大約就是這時節,我的老朋友鄭安石所經營的法式餐廳剛好滿三十年了。三十年觥籌交錯之際,自然有很多故事。我常在午後或傍晚抽空去閒坐片刻,聽他漫談。有時一事說過好幾遍,講的人不記得,聽的人也不在乎;卻頗有助於雙方逐漸因年紀而退化的記憶。倒是昨天,我頭一次聽他說起店裡的仙女下凡。


  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秋冬之交,午後休閒時分,他忽然接到了一通電話,撥打的是位女士,言詞間帶著冒昧打擾的歉意,大約是擔心安石把她當成窮極無聊、沒事找事的閒人:「請問你們這裡是長春藤嗎?」「請問這是一家餐廳嗎?」「請問你們的牆上是不是有一張畫,畫著一位仙女,手裡拿著一枝玫瑰花?」


  安石告訴她:沒有仙女,但牆上是有一張畫,畫著個手拿玫瑰花的姑娘。對方像是發現了甚麼驚人的祕密,語氣立刻興奮起來,隨即告訴安石:她是一所幼稚園的園長,每天都要在午休之前為園中的二、三十個小朋友讀些繪本故事。最近她讀了一個繪本,描述的是在我們這個大城市裡,有一家名叫「長春藤」的餐廳,牆上掛著一幅畫,畫了一個手持玫瑰的仙女。


  這位仙女每天晚上過了子夜十二點,就會從畫裡走出來,打開餐廳的大門,邀請路上過往的孤魂野鬼進來,饗以美食和好酒──可想而知,這是一個流露著分享情懷的故事,過了子夜,於人鬼易主的縹緲虛空之中,畫上的仙女體現了消弭恐懼的好客熱情與慈悲心意。

 

  由於是童書童話,安石並未十分在意,十多年轉瞬而過,當他跟我轉述這一段往事的時候,連那繪本的書名、角色、作者或結局都不復記憶。但是他還記得:那位幼稚園園長訂了一席餐飲,說要在聖誕節的晚上,招待全園的小朋友來長春藤親眼看看仙女和她手上的玫瑰。

 
  到了日子,園長和孩子們都出現了。可想而知:小朋友們都非常興奮,故事裡的角色就在他們的眼前;故事裡的場景也就在他們的足下,每個人都不時地走近畫像,數記著時間,爭看子夜時分仙女是不是真的會從畫中走下來,來到他們的面前。


  在我這聽者主觀的想法裡,的確希望孩子們在子夜前就被爸媽帶回家了,否則仙女不下凡的場面一定很殺風景。然而──據安石的記憶;孩子們都撐過了十二點,也都發現了畫自是畫、姑娘自是姑娘、玫瑰自是玫瑰,而故事畢竟只是故事。安石則得到了園長餽贈的那童話故事的影本──因為園裡只有一本,而市面上似乎找不到另一本了。事隔十餘年,連這影印本都不知去向──坦白說,我比安石還要懊惱。


  這個沒有結局的故事令我感動的不只是仙女和她推食分潤孤魂野鬼的情意,還有茫茫人海裡來自陌生人並賦予陌生人的善念與同情。據安石推測,那繪本的作者,應該是長春藤的某一位顧客,在看了牆上的畫之後,設想了這樣一個故事,並且將之完成付梓。更有意思的是那位園長,她在為孩子們講述這個仙女故事的時候,一定反覆想像著餐廳的具體樣態,也深信在我們這樣一個城市裡的某個角落,一定還存在著連孤魂野鬼都願意餵食的分享之地。在十多年前,網路搜尋尚未普遍的時代,她可能翻了電話簿、或是問了查號台,就是為了印證這世上有沒有那樣的仙女。

 
  我想是有的,從精神意義上說,那位園長和作者都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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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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