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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煮更明

 

狄君武如果多活二十年,不免要時時聽見人喚他「老賊」,必欲驅之逐之侮之衊之而後快,未必比實際上潦倒溘逝於1964年來得幸福。

 

狄君武(1895~1964)死於古稀之年,後半截自號「平常老人」。然而他的大半生實不平常,都在國民黨的官僚體系裡打轉。從參加辛亥年上海光復之役、追隨吳稚暉赴法參加「勤工儉學」式的深造,以至於歷任中國國民黨中央政治會秘書、中執委、中監委秘書長等,堪稱元老。

 

但是在本質上,狄君武還是一個詩人,詩風清雋不群,瀟灑多姿,別是一種於清代同光、光宣以下,極為難得一見的宗唐風格。由於他寫詩是從晚唐入手,雕辭靡麗而看似決不費功,每每於賓客圍觀之中,逞一時興會,攘臂捉毫,立寫數十副對聯贈人,落款處題的是他早年用的名字:狄膺;而於狄膺之下,更署「行在」二字。「行在」是舊社會裡帝王專用的語詞,說狄君武有帝王之思,倒不如說他順手就要開開帝王的玩笑,是個恢拓不羈的人物。

 

1949年底,狄君武隻身來台,好容易尋訪到一個姪女,卻發現她和丈夫寄居在一處「町屋」(臨街為店面的住家)的後宅,自然不便久擾。幾經輾轉,又在鐵路局招待所樓上謀得一居室,號為「寧樓」,但也棲身未久,最後竟然是在一所違章建築戶裡終老的。

 

既居於「寧樓」,乃有《寧樓詩》。集中有這麼一首〈夜過川端橋〉:

俯仰因明月,川端煮更明。撫時誰難老?對景謝冬晴。蘆白昂頭得,山遙覿面生。橋闌忽駐步,吟望及陵京。

 

川端橋位在新店溪下游,的確是川之端。它還有另一個相當美麗的名字,叫「螢橋」。後來又因為政治的緣故給改了,居然叫「中正橋」,這是很令風雅之士切齒而無奈的事。川端橋頭在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有很多風雅清淨的茶店,故此詩頭聯落句拈一「煮」字,是把舉火沏茶的環境融入了向河水中尋訪明月的意象,鑄字瑰奇,氣韻生動,而且一點兒都不顯雕琢;其開闊、明朗和自然,遠勝於世傳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那「綠」字的琢磨。

 

我每每捧讀此作,就想著這位因營養不良而身罹消渴疾的垂老詩人,在日後人稱「阿公店」的臨川茶座之上,獨對遙月,若即舊京的蕭瑟。而僅僅這一個「煮」字的講究和那講究之中所隱匿的煎熬,便可以標顯出狄君武在近代詩壇的風流不群了。

 

至於同樣豪健、優美的詩,在《寧樓詩》和較早的《凱復堂詩》裡可以說俯拾即是:像是「留得虛懷收萬景,更無一節是安瀾」(〈入峽〉)、「澗花紅寂自開落,山鳥長飛不問誰」(〈迎送〉)、「平對亂山疊,青填遠脈橫。孤懷疎樹禿,冷眼淡煙清」(〈自華嚴洞歸途滑竿口號〉),都可以稱得是千古傳誦的句子,絕計不在盛唐韋、柳之下。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何以蹇滯如斯?

 

這要看他生前留下最著名的一幕「折子戲」,是狄君武來台後擔任立法委員不久,當時那的確是一份閒差──蔣介石夫婦在一次儀式性的接見之際,宋美齡看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你的兩位公子好像都在大陸是吧?」狄君武一時不能作答,因為他的兩個兒子的確沒有像他一樣,「追隨政府」「播遷來台」;而他自己來得也十分不甘願。這一問而無答,赫然洩漏了蔣始終不信任他的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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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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