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有情感的字

张容在小学毕业之后的暑假里经常保持无所事事的状态,他说多睡和多吃蛋白质食物一样重要,练琴只练八分钟,发呆和看漫画的时候已经具体呈现了公务人员上班期间的神情仪态。我忽然灵机一动,跟他说:「来谈谈字吧。」我有了题目──

「你觉得最有情感的字是甚么?」

「『恨』吧?」

「为甚么不是『爱』呢?」

「『爱』这个字可能会在其它地方出现,所以不准确、不集中,情感就不完整了。」接着他表示:既然要说「最有情感」、「最能表现情感」,那么这个字就应该只能表达这个字的意思。

「可以举一个『爱』不表达『爱』的例子吗?」

「像爱尔兰、爱丁堡。」

「翻译的地名不能算罢?」

「当然算啊,它不就是个『爱』字吗?可是并没有情感在里面啊!」

「除了地名以外呢?」

「『爱之味』的『爱』也没有表达情感,它是品名。」

「『恨』呢?」

「『恨』很强烈,而且没有别的地方会用这个字,除了真的『恨』,没有别的东西会用『恨』来当符号。」

我猜想孩子已经在他们的直觉里发现了我们用字的成见、甚至意识型态。人们使用语言,对于美好、幸福、愉悦、欢快……的向往和耽溺总令我们将表达这些情太的符号无限延伸,使之遍布成生活的名相。从而,它们反而不准确了。孩子察觉了这一点,却不劳抽象性地分析或演绎。他们很直接,要问他们情感方面的事,答案总是一番两瞪眼。

 

很难学的字

对孩子来说,难的字,不一定是难写的字。

张宜刚上小学、开使用字典的时候,意外地发现「匚」(音『方』)和「匚」(音『夕』或『喜』)是两个不同的部首,前者左上、左下两处皆是方角,收笔为一横划;后者左下是一圆角,收笔末端须向下略作弯曲。这两个字在一般的计算机打字软件里是没有差别的,在小学生用的字典中也必须依赖放大镜才能辨识。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一一辨明这两个部首辖下之字有甚么区别,但是转眼还是忘了。

至于张容,说他永远弄不清的就是「以」和「已」。「以为」、「已经」总是会写错。我只好把甲骨文、小篆拿出来比对,让他认识「以」原先代表「始」、代表「原因」;而「已」则意味着「止」、意味着「完毕」。这两个字在初文阶段的字形就像两只蝌蚪一般,只不过是「头下尾上」与「头上尾下」的区别。他看了之后显得非常惊讶,将字纸颠来倒去,说:「怪不得我分不清楚。」

「这样比对解释过以后,会比较清楚了吗?」

「当然不会清楚的啦,这就是要让你分不清处的字嘛!」

我逐渐体会出一个道理:无论是大人,或者孩子,但凡学字、用字,都是透过一层表象的符号,去重新认识和迷惑着数千年(甚至更久)以来不同的人对于符号的专断定义。「以」、「已」二字之经始而终,终而复始,有始有终,无终无始,引得我呆想良久,其中一定还有连绵不尽的奥秘…………

 

 失而复得的字

 张容、张宜一致同意:他们的爸爸应该是生活在一百五十年前的人。据我所知,那时代,刚好新生了一个字。

太平天国在道光末年造反,一场绵延了十几年的浩劫,即将进入转折点。石达开自广西挥军北上,渡长江,迫成都,想要建立四川为据点,这是他效法诸葛亮的战略,却没能成功,就受困于假议和、真屠戮的诡计,在他想要建立的都城受了剐刑。同时被屠杀的还有为数两千以上的「发逆」。

 若真在一百五十年前,我会留起头发玩儿命吗?还是龟缩于偏乡僻壤,以识得几字立业,教导两三蒙童,埋骨于尘埃蓬草之间?我问两个孩子,在他们心目之中,身在一百五十年前的爸爸会干甚么?张容认为我会苟全性命于乱世;张宜则认为我会去当大流氓。

在那个时代,为了防堵「发逆」流窜,清廷在各地山区设立岗哨,借用了广东方言里一个形容「山曲之处」的字──卡──来表述种设施。这大约是大造字时代结束之后极少数新造的字之一。太平天国一旦覆灭,遍山横也的岗哨都荒废了,这卡字也死了,短命得很。直到有了truck(卡车)、card(卡片)这一类英文译音的需求,才又借其音而使之复活。

一百五十年过去,一个无中生有的字失而复得,随时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完全和旧义脱离了关系。它让人想到人生之中种种失之毫厘而差以千里的际遇和选择,而觉得万分惊险──老塾师?还是大流氓?你只能选一次。

  

送给孩子的字

孩子学习汉字就像交朋友,不会嫌多。但是大人不见得还能体会这个道理。所以一般的教学程序总是从简单的字识起,有些字看起来构造复杂、意义丰富、解释起来曲折繁复,师长们总把这样的字留待孩子年事较长之后才编入教材,为的是怕孩子不能吸收、消化。

但是大人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对于识字这件事,未必有那么畏难。因为无论字的笔画多少,都像一个个值得认识的朋友一样,内在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质料,一旦求取,就会出现怎么说也说不完的故事。

我还记得第一次教四个都在学习器乐的小朋友拿毛笔写字的经验。其中两个刚进小学一年级,另外两个还在幼儿园上中班,我们面前放置着五张「水写纸」──就是那种蘸水涂写之后,字迹会保留一小段时间,接着就消失了的纸张──这种纸上打好了红线九宫格,一般用来帮助初学写字的人多多练习,而不必糜费纸张。我们所练写的第一个字是「声」。

拆开来看,这字有五个零件,大小不一,疏密有别,孩子并不是都能认得的。不认得没关系,因为才写上没多久,有些零件就因为纸质的缘故而消失了,乐子来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小朋友说:「这是蒸发!」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声」字在甲骨文里面是把一个「盘」字的初文(也就是声字上半截的四个零件)加上一个耳朵组成;也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个「盘」,就是丝、竹、金、石、匏、土、革、木「八音」里面最清脆、最精致,入耳最深沉的「石音」;更没来得及告诉他们:这个字在石文时代写成「左耳右言」,就是「听到了话语」的意思。

这些都没来得及说,他们纷纷兴奋地大叫:「土消失了!」「都消失了!」「耳朵还在!」

既然耳朵还在,你总有机会送他们很多字!

 

话题:



0

推荐

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