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如此发生
我的朋友老钱和我闲聊,问我为甚么写古诗,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就可以避免写新诗了。」这话有点儿损,所以我没这么答,我说的是:「因为古诗有一个唱酬的传统。」
看来这话也是答非所问。然而在我浅薄的诗观里,这是古诗和新诗的重大差别。新诗不是没有酬答之作,可是打从语体诗、白话诗广泛通行以来,就有一个发表的传统──总的说来,它是经由椠刻纂辑,透过诗刊、报章或书籍形式供较多的人欣赏、感受的美学客体。然而对我来说,在一个极端受限于文言语感载体的阅读门坎里,古典诗就是写给「那个知道的人」;那个唱酬的对象。这并不是说不能或不该发表,而是藉由唱酬的形式,让创作活动发生且完成于两个创作者之间,一场亲密的对话。
就在和老钱的答问之后,过了一夜,我在微博上读到一位写诗的网友──我们姑且称他为「老砖」──所写的一首五律。那是一系列题为〈春兴〉之作的第六首,通篇写景质直,抒情闲淡,简笔白描,炼字细腻,有几分韦、柳的神采:「未登高峻处,难见好精神。暮色红入海,春山青彻身。峰头佩斜日,树影倚归人。料得岭北驿,明朝杨柳新。」
此前老砖还写了五首,也都发到微博上来。除了我,大概还有成千上万的人看过。可偏偏就这一首,晾在屏幕上惹人──很难说一个准确的究竟,就觉得这是一首在召唤我去应和的作品。事实上,老砖写诗时没这个意思,我算自作多情。一瞥那诗,念一遍「难得好精神」五字,回头上厨房洗洗米;再晃到屏幕前,再念一遍「春山青彻身」五字,回头把铁锅坐上,明火白粥,准备开饭。不行,再踅回屏幕前张望一眼,念一遍「明朝阳柳新」五字。
成,就把老砖这诗当成是为我写的罢!我在锅边滚出第一圈白沫的时候点上水,搅了搅,让锅底黏结的米粒儿松动松动,想着我并没有话跟老砖说,但是诗既然来了,便非说不可;说甚么呢?「春兴」是他的原题,我这儿春寒料峭,晨兴萧索,更无登高以望归暮的雅致,那就照实说,说说我在煮白粥吧:「缩手昏寒饿,强吟精气神。孤炊听甑律,空腹觉烟身──」
在脑子里写了一半儿,我继续煮粥,又发现连配粥的榨菜都没有了。这是偶尔会发生的事──只要是前一晚和老钱或者无论甚么人在外夜饮,除了一身醉气,不会顾着带回来甚么肴馔,此时无论煮面煮粥,反正将就着一顿狼吞虎咽而已。这就是底下的句子了:「箸画参寥字,汤浮荡漾人。吞声下潘水,一涤酒肠新。」「潘水」者,淘米之水也。
抛开格律、声调等形式上的讲究不论,对于我来说,诗总是从相互的询问、聆听和应答展开。有以诗扣者,即以诗鸣之;有以诗问者,即以诗答之。反过来说:扣之不鸣,答非所问,又何尝不是诗?相酬者有时难免各说各话,也和人生相彷佛。所以,把老砖和我的两首诗翻成白话,也是很明白晓畅的:
「春天来了,有远客才回,明天又要走。」
「我煮粥解酒,只够一个人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