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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想从武侠小说来谈小说的书写方式。

  在白话文学运动以来的很多文学作品,也就是所谓的「新文学」有四个范畴,包括小 说、诗、散文、剧文。讲到小说,就会讲到黄春明、白先勇、陈映真等人。或着是之后的赖和、钟理和这些归属台湾文学的作家。其实这是一套我称为「学院的建制」在维护着某 一类实际上是受到现代主义发展跟表现以后成为学院研究主流的作品。但事实上小说的范 畴往往远远超过这些。比如说,到现在为止似乎没有任何一个大学会开放一个专门的课程 去研究高阳的作品。我们也发现,有老师为了让他的学分比较营养,就会让他的学生们去 读金庸的作品。因为金庸好读,像冰淇淋一样入口就化。那么这个牵涉到是一个我们对文 学的基本态度或认识,我们常常会摇摆于不同学院所制造出来的经典理论,再透过这些理 论去认识一些作品。很多俗文类便因此失去了他们该被认识的参考架构。所以我今天就特 别想说明武侠小说到底拥有那一些社会因素或着内在结构因素,使得长它期以来都一直是大多数能够认字能够读报的人最有兴趣的一个类型。

  武侠小说有几个特色,就结构来讲,故事里一定有个年轻的少侠,而除了《儿女英雄传》里面的十三妹之外,多半是男性。第二,那个少侠都是在很小的时候离开家,而且在离开家很远的地方会碰到奇遇,比方说一个怪老人,或着一个叫花子,一个僧道徒,可能还会碰到怖的坏人,奇遇之后就会练成武功。然后一关打过一关,小说五册有四册在挨打。挨打后再经过不断的培养训练,再经过其它的奇遇例如得到武功秘笈、一柄神器,宝剑或着是宝刀。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要经过不断的身体或暴力的训练。如果这些事情发生在一般人身上,都已经打成半残了。可是他们不一样,他们会变成大侠,然后除掉武林盟主。不过,他绝对不会当武林盟主,他一定是笑傲江湖,翩然远去,一人一马,仗剑独行,就再见了。

  从侠义小说到武侠小说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得原先在《七侠五羲》里面围绕在包公身边的南侠展昭、北侠欧阳春,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到了武侠小说里面反而没人当官了!我认为这是跟当时,也就是1870年到1920年间2223年左右的中国社会发展产生的相互依傍或着相互指涉。甚至可将武侠小说视为中国社会近代化的一个象征。

  武侠小说在比较前期的时候,如果我们把平江不肖生,或着是赵换亭这些比金庸还要早两辈以上的作者拿来作一个典型来看的话,我们会发现后代的很多作者其实都在分享着他们共有的武林。举个例子,平江不肖生的书里有一个小孩,长到七岁才会讲话。他叫迟。这个柳迟有一天就碰到个清风道长,然后就追随他,怎么样从清风道士那边学功夫呢?他作叫花鸡给他吃,因为他是叫花子。大家会不会觉得很耳熟?黄蓉不就是作叫花鸡给他师父洪七公吃吗?

  所以,后世的这些作者会跟着前代的作者作品里的东西,形成一个共有的江湖。这在世界上各国文学作品中是一个独特的例子。

  《江湖奇侠传》里面描述到的江湖上总共是两大门派,一个是昆仑派、一个是崆峒派。昆菕派是反满清的、兴汉的,崆峒派就暗地里支持满而打压汉。这样看似昆仑派是好人,而崆峒派是坏人。但事实上这两个派各有好坏,各有复杂的人性跟政治立场的表现。但到了金庸手上,里面的昆仑派跟崆峒派不但被贬为最不重要的门派,还变成坏的门派。这不但是向前辈拿东西,而且还分享,分享之后,自己创立很重要的两个派别,一个是少林派,一个是武当派。这有点像「入室行劫」,到人家房间里面去抢钱,「复且杀人」,把人家给干掉。而江湖上的斗争,差不多也就具现于武侠史的发展。

  但是在这样的一个发展过程里面,我们始终可以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我刚刚所讲的几个特色的影子。到后来小说家如果不写少林、武当,总觉得在江湖上站不住脚。没有少林、没有武当,怎么能叫武林呢?那当然这个后面还是有一个重要的元素,在一八六七零年代到1920 年代左右,中国人的生活有了比较多流通的可能性,一个人在社会功能上的扮演可以有很大的流通。这个松动的基本原因是什么?中国在满清的末年到民国的初年有那么一条路子-「少年?离家?万里」。离家万里,然后学一技之长,回国来便能完全改变他的社会阶级,然后改善他的生活。这是只要当时受一丁点教育、能读一点报、或着是能知道一点世界大势的人都可以感受到的世界风景的变化。这种变化造成小说家开始在他们的作品里面去埋伏某一些特定的因素-少年离家万里,有奇遇,碰到武功密笈,打得伤伤残残,到最后回来可以变成武林盟主,或着消灭武林盟主。武侠小说在当时其实是作为社会发展脉动的隐喻,或着是一个缩影了的、变形了的一个社会的共通价值。

  我一直在好奇,到底这个武侠小说,从我小时候读卧龙生的《飘花令》,《神州豪侠传》。长大一点读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读还珠楼主的《蜀山》,读赵焕亭的《鹰爪王》,在这些作者的脑袋里面所构思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如果我们只是把他们当作写一个故事,反正别人写武侠红了可以赚钱,我也写一个。那我猜想只有刘兆玄那兄弟是这样子,因为他们…上官鼎这三个人就是写武侠小说是为了赚学费的。所以后来他们背弃了,背离份子,武侠小说的背离份子。我们也是见怪不怪,因为他本身不是一个这样工作的人。但是武侠小说写作者在当时是不是也是那么认真专注,把他当作一个文学事业或志业的呢?其实也不然。金庸都就已经不是了嘛,我刚刚讲的那个《江湖奇侠传》的作者平江不肖生也一样。他写了一部两千多页的小说,叫作《江湖奇侠传》,前面有一千四百页在铺陈昆仑派跟崆峒派两大门派的斗争,眼看就即将要在一个叫「火烧红莲寺」的段子上面展出来了。咦,后面那五百页他要写什么呢?写一个重要的社会案件。当然离他写的时候,已经过了差不多十几二十年了,不止了,离他写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四十年了,对不起,三十四年,因为中间还经过光绪跟宣统,再加上民国的十年,那就五十年了。嘿,算术不行啊。在他写这样一个五十年前的案子,替这整个故事翻案!翻案的角度呢,我作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研究,甚至我自己还写了一个四十万字的小说叫作刺马的,在中国时报登,登到后来余纪忠余老板说:「赶快停掉吧。」他都受不了了。登了两三年,所以我只好把最后一章写完,第八九两章根本不写了,那么所以这个书到现在没有出。这个案子当时吸引了平江不肖生,所以他写到一千四百字的时候,他根本不管前面,他就开始独立地写这个案子。然后想尽办法花了五百多页的篇幅要把他原来写的那些人物给塞回去…塞到这个案子里。塞不回去,好,干脆怎么样?就解决了这个案子之后呢,他一想到小说的三分之一已经完蛋了是吧?他就干脆说,说什么呢?我把书带来了,我念给大家听,不肖生只花了五页的篇幅,草草交待了奇侠们火烧红莲寺的过节,然后他说:「至于两派的仇怨,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逝。不过在下写到这里,已不高兴再延长写下去了。」 *** 不高兴了,「暂且与看官们告别了,以中国之大写不尽的奇人奇事还不知有多少,等到一时兴起或着再写出几部来给看官们消遣。」这不是混蛋吗?如果我《城邦暴力团》这样搞的话,会被打死!这个就表示什么呢?这个作者当时他其实自己知道已经他那个整个大的布局已经不可收拾了,所以不高兴了。而且还要一副很有理由了,我不高兴了怎么样,那么当然大家亏欠他啦,是吧?可是重点是在那里呢?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作者,他并不像当时在欧州、美国,甚至在日本那些所谓的文学作家,或着是现当代在当时同样在地球上在写作的那些作家。他有一个自觉说,我这是一个比较有结构的东西,是一个完整的东西,是一个有内在生命的东西。他不是的,他就是给看官们消遣,他高兴他就写,写给大家高兴;他不高兴,也不让大家高兴。那么这种方式当然到最后会被击垮,所以到后来他就写了一些短的东西,也类似《江湖奇侠传》这样子,可是就始终不再受到读者的重视或着是欢迎。虽然我们到现在还是称他为近代武侠之父或之祖,甚至金庸的很多东西,除了抄《基督山恩仇记》之外,就是抄他。

  那么这样子的分享武林,其实是构成了一个我们可以称之为当时的一个写作的情态。但这是什么呢?就是作者其实有意地要把这些江湖奇侠让他的读者知道这是发生在我们中国真真正正的事。甚至前面,他这个书在刊登的时候,每刊登一回,后面还有一个人评,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我后来考证了一下,知道那个评的人是当时《红玫瑰》杂志上面的一个记者,而且是个知名的记者。那个记者去化另外一个名来评,当然评都是说好话:「你看此回首尾呼应,奇妙无比。」甚至那个评的人还会告诉你说,如果要知道这件事情的始末恐怕要到第四回、第五回以后,因为他已经看到了会在什么事情里面。所以那个评书的人他干嘛?他一方面也替他打广告。所以这个评的人、登的人、 写的人,在当时其实掌握着「我让你看什么就看什么」,比如现在看那个《圣石传说》对不对?他如果只演四十分钟,然后说我不高兴演下去了,你们绝对也不高兴再看下去了。那么在当时不是,在当时就是他给你什么,你才有得看。所以就变成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权力结构。那个权力结构就是,年轻的、或着说是没有权力的、或着说没有地位的读者,他就是被教育,他要看他高兴不高兴。

  好,我们再回头看,他到底高兴些什么?如果我们仔细研究《江湖奇侠传》的内文,你就会发现他其实是一方面试着要帮所谓奇侠这些东西,把他们的神怪、把他们的功力描述得可以说是无与伦比。另外一方面他也试图告诉他的读者这些奇侠都是真实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有趣的是那个评的人还跟他一起串供,说的确的,有的评还这样写:「我的确在某地见过这一类的奇侠。」大约有一个人的辫子功很厉害,不是各位在黄飞鸿电影里面看到那个辫子功,那个辫子功差太多了。他这个辫子,三五个人抓着他的那个辫子,一个串一个,一个串一个,他可以把人家都甩掉。那厉害!厉害极了。那评书的人就说:「我的确在那里见过这样的『疑其为』辫子功之什么什么传人也。」这样子,他还替他作伪证 。这种书评家现在那里找得到?我们要找得到这种书评家,我们书也发了。

  重点在那里呢?很重要的一点,这些个作家们虽然看起来共谋欺骗读者,可是的确他是试图要让他的读者一而再、再而三地从那些奇怪的、诡异的、甚至是神秘莫测、你甚至觉得有点光怪陆离的这些场景里面,看到自己的生活。他最后说:「两派的仇怨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逝。」然后你再想,这两派现在在那里?对吧?所以作为一个要写作这个类型的人,除了要掌握原先那个作品里面的那些特质之外,他还是得时时刻刻注意到,是不是我的小说在某一个程度上是我现实生活里面的一个反影?或着一个倒影,或着一个投影,或着一个折射出来的偏离影?

  有一部小说,我猜想爱好文学作品的各位都肯定知道,就是大陆的一个作家叫钟阿城,他写过一个小说叫《棋王》,有没有印象?这个阿城的《棋王》后来被改拍成电影,电影拍得糟极了,因为他把阿城的《棋王》跟一个毫不相干的张系国的《棋王》,两个棋王揉成一部电影,你感觉上你看了两部充水的电影。可是这个小说很有意思。这个小说在写什么东西?写一个下放的知识青年,在文革时期,这个应该怎么讲?插队到乡下,后来他无意间认识了一个姓王的,叫王一生。王一生是个棋疯子,就会下棋,而且一天到晚找人下棋。结果他发现他棋力真的好,除了在这一个队上可以打赢,还可以打赢别的队。然后打赢整个村子里的人。他还打赢整个乡的人。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们说,你们应该到县里去比赛。到县里比赛,仍然是第一名,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原来这王一生曾经得过一个拾荒老人的指点,就拿了半部棋谱学会了。结果这些知青就跟他说,这样子好了,我们一起护着你的驾,帮着你到省里去打,打到最后打全国冠军。其中一个人还把他家传的乌木棋拿去贿赂一个党书记,好让他去参加比赛,于是友情也串在里面。这一群人就浩浩荡荡杀、杀、杀、杀。到最后全国大赛的时候,棋王王一生,跟一个人打十个人,而且是下盲棋。什么叫下盲棋呢?他就是马八平五,走车三进四,他就完全一个人在那边下。下到后来前面几个都垮了,剩下一个老头,那老头也不在现场,不在现场跟他下。为什么不在现场跟他下呢?因为那老头年纪大了,由孙子骑着脚踏车来报我爷爷要下哪一步,那他继续跟他下盲棋。下到最后,爷爷自己来了,跑来跟王一生说:「年轻人,你的棋道啊,这个厉害!这个纵贯、融合儒释道三家的棋法。」总之讲了一大套。「所以你是当今第一人。可是这盘棋好不好给老朽一个面子,咱们和了吧?」就是说你不要把我我将死。那王一生说好啊,没问题啊。这个你看,功成而弗居,飘然远引,笑傲江湖。除了一个江湖的大魔头,整部阿城的《棋王》其实就是一部武侠小说。出这个书的在台湾是一个叫郭锋的老前辈,他以前也是文艺青年,也是作家,出版社叫新地。他创社的时候,第一本书就是《棋王?树王?孩子王》这个书,现在还可以在诚品、或着是东华的书局找得到。这个出书的时候,他广告怎么打的呢?他说非写实主义文学不出版,他号称是要出写实主义的。可是他出的第一本书的第一篇《棋王》就是武侠小说。我们一般人去读武侠小说,一定要看到什么呢?看到武功,看到轻功,看到这个金钱镳、看到脱手镳,看到梅花镳。然后刀枪剑戟不用说,有的时候还有离别钩,刀打坏了以后,作坏了以后,铁匠把它作成一个钩子。所以一定要看到武器,甚至还要看到掌风、看到幻影、看到移山倒海的法术。

  可是在阿城的小说里面,他纹风不动地偷偷地埋伏了所有的武侠小说的元素在里面。第一个都大部分是男性。武侠小说是男性这个东西实在是很悲哀。

  武侠小说里面一定是男性为主,而且有男性所谓的友情、互相帮助,好人就会互相帮助,叫作什么杀生成仁,舍命全交的这种道义。您看看,乌木棋在《棋王》小说里面,是不是就是那个叫脚卵的角色拿出来传家之宝奉献给朋友,这友情,男性之间的友情。第二个一定是一关打完一关,一关打完一关。果然嘛,从队里面打到乡里面,村子里面打到乡里面,打到县里面,打到省里面,打到全国大赛。功夫越来越高,大家如果看霹雳布袋戏就知道,他的第一阶段的英雄,每一个都好厉害。到了第二阶段都变成肉脚,出来他妈两集就挂掉了。是吧?到现在好象第四阶段了,你看那个霹雳就是,哇塞,天魔怎么那么差,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有几个塑料娃娃比较厉害,比如素还真,反正死不了。你叫他打,他也懒得打得给你看,他每次都要一个小时最后那一点点那一分钟要打了,他说听我讲个道理,明天再看。明天又不是他的事,他又不打了,是吧?那个傲神州多厉害,他妈又被打到断崖下面去,好象是不是这样子?所以他是一定要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 金庸完全服膺这一套。大家记不记得他的这个令孤冲的那一部,叫作《笑傲江湖》。一出来,哇,多厉害,那个林平之全家被杀掉,你会觉得这是大魔头来了。到最后发现他不过是个肉脚,对不?所以武侠小说一定有这样一层一层一层,这样推到最后,推到那个最高的地方,然后小说结束。最高的地方,那个人也不会在那里了。因为一旦那个少侠变成那样个人物的话,他就变成那个魔头了。怎么能让一个大英雄到最后给人家说我们和了吧?

不行嘛,是吧?所以武侠小说的这些元素都已经被号称写实主义的文学,或着是现代文学,或着是知青文学也好,被这样的一个作者吸纳进去,变成了一个极其沉潜的元素。所以武侠小说并没有消失。

  就像我常常在说,我有的时候上课的时候,我跟我的学生也在讲,讨论到电影,人家说现在没有西部电影。怎么会没有西部电影呢?你仔细看,看那个《终极警探》第一集, 从头到尾看起来是一个动作片、警匪片,但他从头到尾其实就是卖弄西部片,而且导演还故意暗示你说:「ㄟ,我这个是个西部片喔。」他怎么暗示你呢?有个黑警察问布鲁斯威利说:「你叫什么名字?」他应该本名叫作John是吧?可是他没有告诉他这个名字,他告诉他说我叫Roy Rogers Roy Rogers是谁呢?是在大概五零年代美国当红的一个singing cowboy,就是唱歌牛仔,是在这个领域里边最红的一个牛仔。所以,导演在暗示我们观众,这部片其实从头到尾服膺的就是西部片的逻辑。他整个拍的就是西部片。西部片讲究的是什么?一个从东边跑到西边的英雄,开拓美国。第二个,这个英雄一定要有这个维护法律正义和秩序的能力,那就是暴力,对付更坏的暴力。而且在他恢复了法律、正义、秩序之后,这些英雄好象读过中国的武侠小说,干嘛?他绝对不会留在那里当警长。他会单人独马,riding into the sunset,走到夕阳里边去。还有,西部片里面的英雄绝对都是用极有限的弹药、极有限的枪枝或火力来付强大的对手,不管他的对手是一群印第安人,哇哇哇哇这样来。当然现在不敢这样拍,因为美国这个弱势团体的论述很强,你再拍一个那个哇哇哇哇这样的印第安人,他会告你的。所以怎么办呢?就变成拍恐怖份子挟持人质。所以西部片的元素全部转到其它的作品里边去。所以在我们平常读的小说里面,或是电影里面,几乎都必须要有那些因素。那些因素到最后都会变到别的小说或别的电影,构成它的因素。

  假如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我其实今天最想讲的部分就是,我们现在如果写武侠小说 ,还有什么可能性?因为金庸太庞大了,我们能不能够像拍一部Die Hard那样的电影去打倒约翰韦恩时代的西部片呢?我们能不能够像拍一部Die Hard的电影去打倒甚至Paul NewmanRobert Redford时代的《虎豹小霸王》?我们知道的那个好莱坞巨星,荒野大镳客克林伊斯威特,他到晚年脚上都长了静脉瘤了,他还硬是拍了两部电影,一部叫《杀无赦》,一部叫《苍白骑士》。《杀无赦》终于让他得了奥斯卡奖,《苍白骑士》好象也得了一些小的东西。基本上这个类型是不可能再回来了。他只能够从这个类型里面找到其它的因素。我们看到的《杀无赦》和《苍白骑士》,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西部片。他已经是反西部片里面英雄元素的那种东西来呈现的西部作品。可是我们现在能写一部武侠小说,说来反那些英雄吗?不行,为什么呢?韦小宝已经被写过了。金庸非但创造了一个从前人那边偷来的武侠元素,成其大成,还自断武功,把武侠小说里面最后的可能性,交给了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韦小宝,而且让他变成个宋楚瑜。所以金庸其实自己不但扩充了,而且融合了,而且集大成了这样的一个文类,同时他也终结了这个文类。

  可是这个文类还有没有可能再发展?嗯,当然有,不然我干嘛讲《城邦暴力团》。为什么要写这个?因为假如一个只有中国人能写出来的类型,而他突然就中断了。在过去的十几二十几年的里面我认为只有两个人物是这个武侠世界的巨擘,这两个一个是天界的,一个是魔界的,一个是金庸,一个就是黄文泽。为什么呢?他们让武侠这个类型变成一个最完足的世界。比如说,素还真出来了,你大概快要忘记史艳文的时候来一个素还真。素还真完了之后他会带出一大堆徒子徒孙。然后,甚至现在还出来一个小还真。这个武侠的世界成为这两个影视媒体,你可以看见他没有其它可能性。因为他在一个辽远的古代,他在一个荒凉的世界,他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不管是古人或着是今人的生活细节的描述,就有一点像什么呢?就有一点像司马辽太郎写的中国历史小说。他写的中国历史小说很有意思 。刘备、关羽站在旷野里面,两个人在对谈。他为什么要在旷野里面对谈?好,曹操跟诸葛亮要在旷野里面,为什么?因为司马辽太郎不知道中国有些什么细节,这是最麻烦的。比如说,曹操要坐下来讲话,桌子要有多高?因为当时没有椅子。那他底下的席要多宽?他不知道,那他怎么办呢?都在旷野里面好办事。哈哈,旷野是自古不会变的。有趣的是如果我们当代的读者对于某一些,不管是现代当代,或着是二十年前,或着五十年前,或着是一百年前,或着是两百年前的那些世界,失去了好奇的兴趣,那么旷野也不错,对不对?

  就像这两天我看《人间四月天》,大家都坐那餐厅里面吃饭,没有看到细节、考证的东西。我随便讲一个例子。徐志摩跟林徽音在海外认得,那是因为徐志摩先认得林徽音的爸爸,林徽音的爸爸以前干过段琪瑞政府的交通总长,叫林宗孟。这个人年纪也很不小了,而且一表人才,长得非常帅。从小就把妹妹,一直把到老。就是把到最后的妹妹都跟他女儿年纪差不多。他精力旺盛,又谈笑风生,交际面很广,徐志摩跟他认识以后,一开始可能未必是针对林徽音去的,因为当时这个徐志摩最有兴趣的是欧洲的社交圈,包括跟重要的作家认得,重要的文化人认得,甚至重要的那些政界人物认得,他有这个手段。徐志摩当初为什么娶张幼仪?张幼仪的哥哥张君劢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但是他交际甚广,尤其是如果没有张幼仪的哥哥张君劢,徐志摩是根本不可能拜在梁启超的门下当学生的,所以他是透过他的妻舅来进那个圈子。梁启超又很喜欢这个学生,为什么会喜欢他?有两个因素,第一个是后来林徽音嫁给了梁思成嘛,就是嫁给了梁启超的儿子,所以他对这个学生始终有点亏欠。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徐志摩很会哄人,写封信给老师,很尊敬他,很拍马屁。然后,他非常顺服,他从来不念书的,徐志摩根本学问极差的,这人后来变成新文学大师是极大的误会。我估计是因为国共两党内斗以后,台湾不能看到二、三○年代很多作家的作品嘛,周作人你不能看,鲁迅你不能看,郭沫若写得更糟你不能看。郭沫若跟徐志摩还有一段,郭沫若写了一篇诗,说他去探访一个三个月以前见面的朋友,后来他朋友不在,他很难过,说「泪浪滔滔」,徐志摩就写了一篇文章修理郭沫若,说这太夸张了, 是假诗。徐志摩自己的诗难道不是这样吗?他也是泪浪滔滔派的嘛。浪滔派。

  回头讲林长民跟徐志摩。有趣的是这两个人交往,林长民因为对女人特别有兴趣,所以把他所有以前把妹妹的经过都告诉了徐志摩。徐志摩还把它写在他的日记里面,说:哇 ,他的性恋爱史真的是给我很多启发啊!接下来他两个人实在是没得玩了,所有的事情都玩过了。怎么办呢?这个林长民跟徐志摩干脆假装爱人,林长民扮演有妇之夫,徐志摩扮演另外一个有夫之妇。两个人干嘛呢?就写情书,你写我一封,我写你一封,你说这种无聊不无聊?写了半天,后来,有一个还登在报纸上,偏不巧有一个考证专家叫顾颉刚的, 这顾颉刚很有意思,他以前考证说大禹是个虫,大禹的爸爸鲧是条鱼,就是所有的都翻案了。

  顾颉刚很逗的。这顾颉刚干嘛呢?他做了一件事,他就把这个考证,他就考证出什么呢?考证出来原来这个林长民的情书的尾巴里面有茞冬子,草字头,一个君臣的臣,那中间是个口。「采采孚以,伯言采之」那个诗经上的。冬就是冬天的冬,冬子。结果顾颉刚就给他考出来说,咦,这个茞冬子这个名字其实就是徐自华,有一个很有名的风流寡妇,很有文釆。原来林长民在给徐志摩写这个信的时候,其实是偷偷暗里面、脑袋里面想的是那个风流寡妇,不能这样讲,是个有文釆的寡妇。可是徐志摩也不遑多让,对不对?他写给林长民的情书,自称是一个有夫之妇,不能够自由恋爱。他心底想着是谁呢?想的是人家的女儿。那我不知道林长民知不知道这件事,反正这一段东西其实如果放在人间四月天不是很逗吗?对吧?又真实,又dramatic,又变相的情欲变态之后的那种文学表现。这个多精釆啊!我想即使是包括现在很多新的论述,包括同志论述,很可能会,咦,会不会林长民跟徐志摩之间有一种忘年的同性情感?咦,这个也不错,这是一个发展,一个发现。可惜的是我们这个戏啊,拍到后来就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满足我们这些不知道的人。什么叫不知道的人?我们反正不知道那些,所以就满足我们这个不知道的状态就好了。所以我每次看那个戏,就看看看,就没办法了。不是说他写得不对,剧没有什么编得对不对,不是合乎史实不合乎史实,是史实里面还有比那个更有意思的戏,他没拍出来,这是令人扼腕。

  这扯远了,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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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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