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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的这个世界也是一样,我们回头,我们仔细看他的本质上来看,假如我们要拍一部或着写一部小说,或着拍一部新的有别于以前的西部片,写一部有别于以前的武侠小说,我们总要掌握到一些所谓旷野、荒凉的荒野之外的一些细节。如果没有那些细节,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知道真正的那个动人的部分,或着是更为动人的部分在哪里。所以我在花了差不多过去这十几年里面,零零碎碎地加起来花了有几个月的时间,不是一次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是开始到处去研究说,这个武侠小说曾经给予过我们什么样的生活细节?不管他写的是哪一个朝代,不管他写的是哪一个背景,不管他写的是哪一段巨大的所谓史实阴影底下所覆盖的苍生面貌。我发现没有一部武侠小说,就是从金庸以后,连金庸在内喔,没有一部小说真正提供你生活细节。

  为什么不会提供你生活细节?因为他不知道,他自己不知道。嗯,后来我就仔细再研读了金庸的几个小说,我觉得金庸了不起的地方是他能够把千里之外,二十回之前或三十回之前所布下的一个伏线,在二三十回之后再给你交待。而你正好在那个时候想要想起来。你说,咦,这个好象以前写过。他就给你倒回过头来了。这是他极巧妙的一个结构性的安排,我认为他最好的就在这里。可是我随便举个例子吧,田伯光这个角色大家知道吧?跟这个令孤冲在拼酒,你不知道那杯子是什么样子的;那个道教那个全真七子,你老看着蹦就出来七个,一蹦就出来六个,你不知道他头上的云冠是什么样子的;如果说我们再仔细地,甚至连这个谢逊的形貌,前后的变化,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物,金毛狮王,那个头发都没有形容,没有仔细的形容。好,冰火岛上那个船,那个船是怎么样作的?很多从别人 ,而且是先代的西方作品里面偷回来的一些材料,《基督山恩仇记》我刚刚提过了,或者是这个《鲁宾逊漂流记》,人家的作品里面都有小细节,而且都会让你在一定的程度上面知道这个人他不一定是形貌而已,还有就是说他生活里面的一些细节。所以我认为我们慢慢地会发现我们要离开那个时代。新的写小说的人,写武侠小说的人,要离开什么时代呢 ?离开那个对于惯性能接受的情节的依赖性。要离开那个依赖。

  我们依赖什么东西呢?读小说的时候依赖后来发生什么?他们后来结婚没有?那仇报了没?那是怎么样报仇的?我们后来还会想要什么知道呢?知道他后来是不是他的亲生妹妹?什么同父异母的妹妹?或着我们还想知道一些说,这是不是真的?这事情是不是发生 过?停留在这个层次上面,我们永远会只能够看次级的作品,我们永远没有办法从小说里面去玩味出来有些作家透过那个细节的经营,或着透过一些技术性的表现,所提供给我们的对于这个世界倒影式或着投影式的想法。

  如果我们去看这个一些比较所谓经典的作品,常常会注意到一些,哇,原来这个作品表面上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他好象五斗柜一样,下头还有一层,那个层次隐喻的是什么?或着他象征的是什么?或着他其实影射的又是什么?嗯,有一部作品是非常有意思的,而且他这个作者是极有能力去经营一些细节的,但是这个作者实在太不想要正式写小说。 所以后来就写得非常坏。可是还好这个人又名声大,所以居然还进入了二十世纪中国十大小说家,什么一百大小说家,他排名第十,他叫刘鹗,写《老残游记》。他是一个极有能 力去从细节处去挖掘这个生活情境的,而且一个小细节提供出来以后,你就立刻印象深刻。如果我们现在回头去看《老残游记》,整部书其实没写完喔。《老残游记》写了十九回,这是一部未完成的小说。为什么呢?他在十二回的时候,拉了个妓女进来,救了这个妓女。救了这个妓女以后哩,不是叫翠环,老残他说这个名字不好听,以后改名叫环翠,翠环不过就是个绿手环,环翠意境就高雅多了。好了,你想想看,你是一个浪迹江湖,要走遍全中国,看遍山川风物,甚至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的一个人物。各地的官府也喜欢找老残去干嘛?帮他断一断疑案。甚至小说里面还这样讲说:如果不是请不到你这位中国的福尔摩斯来,我们怎么办?他还会讲这个话,因为显然刘鹗也看过福尔摩斯的作品。所以他的老残一方面要扮演侦探,还要断案,一方面作这么多大事业。怎么搞了个王筱婵在身边?对不对?到了十二回,他妈救了个妓女。救了个妓女在旁边,该怎么办?你这个妓女,

叫他从良,他不行,他无良可从。因为没有家了。你说把他收为自己的偏室,那也不行,那违反你自己作为一个正人君子的形象。你不能老带在身边,那尴尬了,秘书?啊不,那是候还没这个词儿。所以这个妓女在旁边就丢不掉。后来怎么办哩?哗啦,好,完了,写了大概到十八回上,老残或着是刘鹗想到个主意,干脆把这个翠环啊,环翠啊,把他送给他的一个朋友。啊不,他救了两个。反正,anyway,就是有一个送给他的朋友当夫妻了。没想到他那个朋友就把那个翠环就干脆下了聘,就送给他了。他没办法,你说,老残带了个妓女在旁边,这故事还能写下去吗?不行,只好结尾结在十九回上。怎么样呢?他再另外替对方作媒,说愿天下有情人,终都成了券属。是吧?这整本书就结束。结束之后怎么办?他就没办法写下去了,所以《老残游记》就再见了。他在那个第一回上作了个梦。

  中国的象征,哪里坏了,掌舵的坏了,那整个小说里面,一个游记小说、一个侦探小说背后的那些对现实生活的隐喻没有出现。就嫖错了,不该嘛,嫖个妓女。也不是说嫖啦,那个妓女就找来了嘛,对吧?好了,他妈过了几年,这个刘鹗想到个主意处理这个妓女了,怎么办呢?就写了个《老残游记》的续记。他怎么写的呢?就是老残带着那个妓女环翠到山里面去见一个道姑。结果这个妓女就喜欢上这个道姑。这个喜欢就是倾慕啦,他的道法又高明啦,说理又很深奥啦,嗳,老残说,就这样好了,那你就跟着他求道吧。他自己这才算脱身。

  好,这个让我们想象不像以前那个秦少游啊。秦少游就是到处乱把妹妹,把到一个到最后不爱了,一开始他还给人家写情诗,写词。后来到最后不爱了,不爱了说不行,我现在要闭关修真,你是我的障碍,你回去吧,那时候一笔钱就打发掉了。这老残也是这样子啊。他是找别人,找个道姑对付那个女的,然后把那个女的给带走,他自己一个人潇潇洒洒离开,离开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为什么哩?因为他前面写了一个太玄奥的关于这个道法的世界,关于高深哲理的世界,写不下去就完了。后来又写了一个第三记,第二记写了九回,第三记写了一回,他写不下去了。所以他怎么会变成我们的十大经典之一呢?这很怪。太怪了,我觉得,二十世纪十大经典,那些选的学者脑袋里面他妈也都装了一些浆糊,啊刘鹗他出生于二十世纪,可以的、可以的,啊不啊不,他二十世纪有表现,可以的可以的,赶快把他列进去,他名气多大,我们有刘鹗撑场面,对不对?你不能找贾宝玉那个作者,是吧?你不能找曹雪芹来,曹雪芹是十九世纪的,没办法,二十世纪我们要出两个人。这小子,不能这样讲,刘鹗这老前辈从生到死没写完过一篇小说,然后就因为嫖了个王筱婵,比章孝严还惨,死后有福报就是了,变成十大经典小说家。

  我要讲的重点是什么?哈,我不要老扯。其实老残他的吸引人的地方,明湖居听书,黑妞白妞说书跟这个看黄河解冻,光这两块,历来的国中课本、高中课本不知道引了多少回,每年都在读,为什么?他的确就是白话文运动出现之前用的白话文,而且其精炼,其准确,其跟情景交融的那个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他的这整个书也就这两块。坦白讲,就写成了的十九回的《老残游记》,也就这两块写得好。那有这两块撑场面也行了,我们不要毁人于地下。

  是吧?回头去看这个东西,正因为这两篇,这个小说有这么两大块细节,其它所有没有细节的部分,你其实都不会感受到,为什么呢?他在有细节的部分给你极强烈的临场感,你不会怀疑这个老残是一个没有观察能力的人,你完全能够进入他要进入的世界,所以你可以随他进去得深,随他进去得浅,随他感叹,随他不感叹。所以这个小说一开始一定要有一个窍门,就是让这个读者跟这个里面的这个人物进入一个实际的生活。回过头来我们再来讲我们现代的武侠世界的惨,我称之为花果飘零。就是因为作者不大能够带着读者去进入生活细节,或着现实细节,甚至是一个想象世界里面的细节去。因为在作者那边已经没有这些东西了。

  所以我不是说我爬梳研究了好几个月,后来我研究出来这个窍门,我说,如果要恢复,或着说重新建立起武侠小说的一个声誉,就必须要填充非常多我们其实不知道、或着不确定、或着想知道,最重要的是读者会想知道的一些东西。把这些生活细节放进去。可是效果也不一定,因为很多读者可能他宁可在自己的生活里面去发现,或着在电视里面发现

  我前两天还看报纸有一个笨蛋,他妈,一个蛋头,一个淡江大学号称研究武侠小说的。人家访问他说,说张大春《城邦暴力团》怎样?他说他那个不是武侠小说。这个是不是 就无所谓了,不必辩了。他说他写得太过知识性了。什么叫知识性?我就是写了很多他不 知道的东西,他说我知识性。对不对?那好,我写你都知道的东西哩?喔,他说这个太庸俗了。是吧?所以这个很难办,这个东西。你也不能说人家这个学位是假的,可是你实在觉得那个学问不怎么样。那真正的问题在那里呢?连一个研究武侠,号称研究武侠小说的专业的教授,他都说这个知识性,太知识性。好怪喔,我又不是字典。我要编的是字典,你说我太知识性,我就认了。这个有情节啊。有趣的是,再深入来看,不要光骂人,这个中国的小说,常常是建立在知识性的号召上。以前的说书人他没有学位,可是他可以是一个民间,也就是庶民社会的里面能讲话、而且能使用文字的一个百科全书。所以他可以在讲书讲到某一个段落的时候,他可以突然停下来说,ㄟ,你们看看那个桌子,这个桌子是叫作什么什么轿桌。为什么要叫轿桌哩?因为他这个形状像个轿子。乌纱桌,因为他像个乌纱帽,他会给你研究那个桌子。这跟小说一点结构性的关系都没有。

  小说本身重要的就是西方小说强调有机啦、强调结构啦、强调前后统一啦、彼此呼应。中国的书场里面的说书人不是,他走到那儿讲讲讲讲,看到底下有人一点头,他马上就哎,一拍,先把他叫醒再说。哈。这个临场上面那个说书人他必须要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反应、有这个机智。这种时候就会使得这个作品常常会,ㄟ,在这块上满足了这种读者;在那块上,满足了那种读者。

  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是我的老师高阳,他有一次告诉我跟我说,他说以前杭州有一个极有名的说书人,那说书人会说水浒,说得好极了,说到什么程度呢?所有的人都爱听,一听是他讲水浒都来听。有一天说到哪里?说到武松要上酒楼去杀西门庆。说到那里,他停下来了,说,梆,一拍,本人不高兴说下去了。没有,不是,哈。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完退场了,你明天再给五个铜钱嘛,是吧?这后头就一个穿著长衫,很很体面的一个人物过来,他说,老兄,这样好不好,我是专为听你的水浒来的,而且我已经等得很久了。我就想听武十回,这个武松的那个十回啊,我特爱听这个武松杀西门庆这一段。过瘾啊!可是我明天要到上海去。是吧?我三天,去一天,回来一天,办一天事,三天才能回来。他说怎么样,好不好你给我拖一拖?拖到我回来,你再讲。然后当场你就把钱给他了。然后给了以后,回头就说,等我回来还有后谢。你说这说书人这钱拿不拿?他当然要拿了。可是他有三天,他要对付台底下那么多听众,对不?假如那时候也有那么多人的话,大家说,怎么还不说?那怎么行呢?是不是?好,第二天,到了书场上,当一拍惊堂木,就醒了,一拍惊堂木,话说武松前脚正要跨进那酒楼。我不知道他怎么说的,高阳也没告诉我,可是说不定是这样的,突然听到后头说,武松,有个人叫他,咦,不是张大哥吗?张大哥说,你一定要帮我个忙。不行,我得上去杀人去。不不不,这事更重要。话说…,这一下就带到别地方去了,是吧?

  假如你要进入生活细节也可以的,说武松一抬腿,一抬腿正要跨进去狮子楼。嘿,各位看官,您看那鞋,这靴子是不同的。话说这靴子是什么什么。给你一点生活细节。他要随时准备不知道多少个段子来应付那些可长可短、忽长忽短,拉近他跟观众之间的距离。 更重要的是什么?是勾住那个观众明天再来投下来五个大洋钱。所以这种技术,在中国的书场里面,不停地蕴酿,不停地发展,不停地发酵。是当然,这中间很多的渲染以及经过整理跟书写之后再加以精炼、再加以浓缩。我们焉知,不是脸上的胭脂,我们焉知这个我们现在看到的《水浒传》不是经过裁减之后,甚至不是经过渲染之后的呢?我老是怀疑,我每一次看《水浒传》,老是觉得说这一章跟那一章这中间没有结构性的关系,那一章、那一小段跟这一章、这一小段也没有结构性的关系,也不会让我联想起来,甚至后面也没有解决前面的问题。比较起来,《西游记》就比较不同。西游记的那个前后的呼应常常藏在最底下,你看两遍以后,慢慢看慢慢看,越看它就越出来。那个唐僧去取经,为什么每一次最先知道有妖怪出现的都是猴子?你晓得吧?有妖怪,通常是这样,刹时临间一阵妖风。是吧?孙悟空说,有妖怪。他怎么知道哩?他也不是千里眼,是不是?他有一个问题,他在大闹天宫的时候自己躲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头,七七四十九天。那个炉有八个门,对不对?按八卦排的。有一个门叫巽门。巽是什么?巽是风。那就是什么?扇风的门。风从那里吹嘛,所以他的毛就不会被烧到了嘛。不然的话,就变成一个死猴子了嘛,变成烤猴子了。是吧?风往里吹,得了个毛病,叫作火眼金睛。有没有?回去看《西游记》就知道。所以只要一吹风,那个风要有点怪,他那个眼睛就知道。有妖怪!为什么?那毛病早落下来了。前后有伏笔的,有呼应的。

  所以很多作品在说的,不管是在说书人那里,或着是在写定人那里,他会让他变成一个完整的结构,而且常常会暴露出来非常细腻的生活。年轻的朋友没有什么太大的负担的话,我认为我最推荐的一部小说就是《金瓶梅》。他提供给你非常多生活上的细节。而且陈设、布置、一个家的装璜,甚至买东西的价钱都可以看到。我一直相信,因为我在很多论文里面看到研究宋代经济的,还有研究明代经济的,都用《金瓶梅》的作品来作。一方面有的是认为这反映宋代的,有的是反映作者的时代的,也就是明代。那都可以用这个东西来当查考的。

  进入那些生活细节,还不是小说家的目的。小说家最重要的目的恐怕是找到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周遭的一切,包括他的历史、他的文化教养、他的背景、他的现实、他的生活以及他最关心的某些跟他最贴近的事。这些东西统合起来、整合起来,他到底是个什么意义?

  我们会发现很多小说家的伟大,并不是因为他写出来一个伟大的小说很畅销。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作品中间有一个动人的而从来没有在小说史上出现的。《三国演义》让中国人发现,啊,原来我们可以同情那个弱的,就是,不是成王败寇。魏蜀吴到最后成功的都不是这三个嘛,是司马懿。那为什么不用司马懿的角度来写历史呢?不,他用一个最差的、最小的、最弱的,搞得你同情得要死。从那以后,中国人开始有一个不同的历史观。看过《三国演义》的中国人,我很肯定地讲,跟没看过《三国演义》的中国人一定不一样。听过《三国演义》说书的人,跟没听过的人一定不一样。这是绝对的。同样的,《水浒传》出来以后让我们发现可以替天行道喔,说老百姓不爽的,可以造反的。对吧?当然不是马上就有人造反。可是事实上这个在社会上面官可以逼民反的。官再逼急了,我就反了。这就是这个作品本身的硕大无边的影响之一。

  如果我们再来看,《红楼梦》有什么影响?我认为《红楼梦》最大的影响是在文学界本身,而不是在整个所谓的这中国的文明史或着是文化史。《红楼梦》最大的影响是那个鸡零狗碎的家常琐事、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可以进入小说。恐怕也就是因为这样,我们现在的小说里面充满了鸡毛蒜皮跟芝麻绿豆。一点点小小不点的情感,一点点可以说卑微不堪的感伤都可以放大到,挥挥衣袖,带不走一片云彩。

  我漏掉了《金瓶梅》,我最想推荐的这一部,他也一样,他让这个性,让这个肉体的不管是欢娱,或着是痛苦,在作品里面成为一个最大的力量。什么力量呢?拿来嘲弄那些诗和词和曲的典雅工整和那个美学的传统。你要看他的写男女之欢,他一定给你来一阙词,或来一个诗,作者难道只是为了要写这样一部淫秽不堪的作品?其实不是,他是在利用一般人认为淫秽不堪的题材,放诸在一般人认为很高贵典雅的体例里面。这个东西在西方有所谓成套的理论可以解释的,叫作低贬。就是故意拿一个伟大的文体来写一些不堪的事情。我估计这个作者,我们到现在不知道他是谁。我认为他一定是一个在科举或着是功名,或着是在现时文坛上,极不得意的一个人。所以他拿这个作品里面的那些部分来去对整个当时的社会里面的那些漂亮的文学体制来作一个嘲讽。当然不期而然,我们会发现这个作品更伟大的价值是,其实不是在那个嘲讽上,而是在他暴露出来的非常多的生活细节。每一样东西都给你一个非常准确的形容和名目。

  话说到最后,如果我们今天要对小说有一些贡献,或着说在座可能有人也愿意写小说,或着说对小说有发掘的兴趣,我认为武侠小说作为一个既可神可怪,可古可今的这样一个场域,里面能够容纳最多的其实就是这个类型,可以说无远弗届、无孔不入的知识。假如我们能够把这个作品透过这个各种知识的累积也好,消化也好,融解也好,让他变成真正的,不是在旷野里面两个人瞎讲话,然后导入一个惯性的情节,那么我们有可能会开创出中国式的,不管是魔幻写实,或着是什么,我们不要用那些名词,真正中国式的一个传奇故事。

  可惜的是,我们的敌人很多,我们最重要的敌人之一就是那个过去阅读小说的习惯。过去阅读小说就想知道后来结婚没有?报仇了没?死了没?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张大春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就是这种。我们进入小说,其实是进入一个作家在拒绝了某一个现实之后,所营造出来的一个真正的世界。常常有人问我说,你为什么写作?我原来的答复都是有点不负责任的,我就说我别的不会作。那别的不会作,你为什么不会去当牧师?不行。当总统?不行。别的不会作,为什么要写小说?认真地想,因为我拒绝这个现实,我抗拒这个现实,我看我对于大家理所当然接受的世界非常不安,我认为世界不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可是世界是可以是在我笔底下重新出现的。

  当我无法再从我的生活里面,找到一个人,比如说,帮我作这个水泥的说,听说你作家喔?我说对,他说你都写什么?我说写小说。他说写那一类的?这就累了。因为我怎么讲我写那一类的?如果我说我写的是《将军碑》,我写的是《撒谎的信徒》,这些都已经不能解释。我如果说我写的是我最畅销的那本《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他一定会讲说,那周记也能够卖吗?对不对?他一定会这样讲。

  所以说我没办法讲我的工作,这怎么办?事实上,如果一直要我给个答案,我可以给一个很重要的答案,我自己很满意的答案,我就会说,我在替你创造世界。哈哈。就像你在给我盖房子一样。那就应付过去了。一个作家在抗拒很多所谓现实状态的时候,他并不是要完成某一个理想,而是他要把这个状态描述得更清楚。那不见得是要用那个非常写实的,而且写实得僵化到、无趣到、沉闷到我们都已经闭上眼睛点头的时候的那种小说。有些时候,我会回头想那些写武侠的前辈,他们心目中的现实是什么?那么我大概最后可以作一个简简单单的说明,他们心目中一定是一个残破的中国,一个残破的中国之中还有很多寄生的人类,在那里勉强地想要出人头地,出类拔萃,比别人快成功,这是他们营造了许许多多少侠,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变成武林第一人的这个道理。可是武林不能只有第一人,恐怕这个江湖,或这个武林要延续下去,恐怕要有更伟大的构想,更伟大的隐喻。

  那我的思考是,当我们开始去挑战这个惯性阅读的时候,这个隐喻就会逐渐浮现,我们会真正认识到我们所生活的这个现实,以及曾经教养过我们的那个历史。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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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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