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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情之常的角度去看,任何人要叛离一个国家或社会,都既是鲁莽的,也必然是思虑的结果。一个人在自己的国家生存不下去──哪怕仅仅是杞人忧天地以为自己在本国将受尽迫害,也只有在他国甚至敌国才能获得生存的机会──才会想到离开这个国家。当它的离开可能引起其它国人对自身安全的疑虑,国人就会指称这是「叛逃」了。

那么叛逃者的处境如何?真有那么严重吗?在旁人看来,答案可以有很多。可是从叛逃者的角度去思索,决计不会有「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么简单浪漫的事。叛逃的人比移民的人要算计的会更多──因为它要告别的人、告别的事物、告别的环境、告别的生活、乃至告别的价值更多得多,而且告别得更彻底、更久远。

这里就要回到「权」字上说了。

「权」是度量的意思,「权」的对象自然是直接、间接可以评估得出来的价值。当世所获享的名利权位之得失损益,即便不能量化,还是可以算计的。最难算计的是后世的评价,因为没有人知道历史由谁来写?写成的历史又会由谁来翻案?叛逃者即使一时受谤,不见得在较大尺幅的历史叙述上吃亏。

举个小小的例子来说:台湾当局从民国四十年代就搞的「毋忘在莒运动」,且不说此「莒」原先是管仲谏齐桓公的故事,硬给错用到田单身上。单说这运动所示范的,正是一套「文本的任意翻转与缩减」。无论主政者是否知道全面的史实,田单「以寡击众复兴齐国」的故事却必须从它原本的上下文中割裂、抽离出来。所以田单日后投奔赵国(不忠于齐)的结局不必为大众所周知,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个人,田单──以及像「少康中兴」、「勾践复国」这一类有过以寡击众而成功的事例的主角──都在进入国民党制定的历史之中遭到缩减,与其所系身的上下文澈底断离。人们大概不容易知道:田单也是个叛逃之人。

当所谓「历史评价」的不定性如此之高,那种吾人信奉且遵循的大小民族主义召唤又如此茫昧漫漶,叛逃行为所可参考的权衡标准就松动了,各种相互冲撞的价值在一言以蔽之的「多元」之下都造反有理起来,既然盗亦有道是难能可贵的,那么乱臣贼子不也有乱臣贼子之道吗?一个以田单为楷模的革命军人始终不知道「田单最后还是叛逃了」也就还则罢了,一旦他忽然发现了这一点,崩溃的不是田单的形象,而是假藉田单片段的事迹所空构出来的国家信仰。我们当然可以说:田单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那么,吴三桂又为什么可以呢?

吴三桂是江苏高邮人,凭借着多年的军功得以不断高升。当李自成向北京进发时,崇祯帝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命他放弃关外的宁远城守备,入京「勤王」。 吴三桂接到命令之后,带领关内外几十万军民西向,可是他逡寻再三,犹豫不决,走得很慢。终于等到京师陷落、崇祯殉难的消息传来,吴三桂遂调转马头返回山海关。为了要保全其身为一个军阀的既得利益,吴三桂不是归降李自成,就是投靠清军,这是他原本就举棋不定的事。其实,举棋不定的不只是吴三桂,还有理自成,还有多尔衮。

多尔衮搞不定的是怎么打?毕竟山海关位于从东北进入华北的咽喉。正因为山海关居显扼要,一向以来,清军无法长驱直入,要打,只有绕道蒙古过长城,以游击围点的战略南进。皇太极所谓:「取北京如伐大树,先从两边砍,则大树自仆。」不过,崇祯十六年仆倒的大树是皇太极自己,他死在沈阳,幼子福临即位,是为顺治。对多尔衮来说,不只是怎么打,还有打谁的问题。此际,陕西流寇终于从居庸关长驱直入,一举攻下北京。崇祯帝吊死在煤山,明朝灭亡。

此前不多时,多尔衮刚接受了明降臣范文程的建议南向推进。当他率领十四万大军过辽河时,才知道李自成已于前一月攻占北京,明朝亡了。多尔衮转念一想,并不认为他能够从山海关西下,直迫京畿,所以也举棋不定起来。为了整体的战局着想,应该绕道蒙古、迅速出兵?还是保存实力、缓兵徐图?这更是一个两难。最后,另一个明降将洪承畴坚决主战,且以为事不宜迟。多尔衮才决定:准备攻打北京。

在李自成方面,打从进入北京之后,当然意识到吴三桂的重要。而从北京方面向关外望,山海关问题是背上的芒刺,不除不快,可是这里也有一个两难,是剿?二是抚?

李自成思之再三,终于考虑大军初定,应先先休养生息,便派人劝降吴三桂,议订犒银四万两、黄金千两,另有敕书一通,封吴三桂为侯。此外,吴三桂的父亲吴襄原先负责掌管京师兵马(卫戍兼后勤司令)已在北京被捕,李自成也叫他给儿子修书劝降。

吴三桂无奈,决定投降。但是当他率部进京之际,走到永平府西沙河驿的时候,却突然调转马头,再次返回山海关。对于吴三桂再次向后转,这里有三种说法:一种认为,李自成军入京后,实行追赃助饷,狠狠修理了吴襄一顿,导致吴三桂反悔;另一种说法就是谍报传来:吴的爱妾陈圆圆为大顺军将领刘宗敏劫了去,于是才有吴梅村的「冲冠一怒为红颜」。

另一个说法是吴三桂在西沙河驿遇上了个道士。那道士愁眉苦脸地跪坐在一间破庙门口,见大将军仪仗到了也不回避。吴三桂心实异之,看那道士一张簟席,一只泥垆,正在烤火取暖。道士一抬头,忽然笑道:「将军请坐。」

吴三桂甲冑在身,不方便立刻坐下,迟疑间听那道士又说:「将军是捱着箦(贼)坐呢?还是捱着垆(虏)坐呢?」吴三桂一听就明白了,上前一揖,问道:「确乎是两难,云驾以为如何呢?」

道士接着说:「以箦扑垆,火势越盛;以垆焚箦,顷刻间灰飞烟灭矣!」这道士的传说似乎荒诞无稽,但是颇有深意──道士的话里隐含的玄机是:无论投靠哪一边,都不具备道德的正当性。而道德评价却可能是由力量而定夺的。吴三桂最后的考虑显然是选择偎大边而已── 一个以军事行动之成败为唯一考虑的决定。

吴三桂知道自己可能要背上千古的骂名吗?知道又如何?当年帮助赵匡胤打天下的大将曹彬就被耍过;赵匡胤原先允诺诸将,平定江南之后搬师回朝,大将封相,结果这事「黄」了。只赏赐了大笔金银,还说:「如今平定了江南就封相,那将来再平定了河东之后,我拿甚么封你们?皇位吗?」曹彬的感慨是:「做官不就是为了钱吗?有了钱,干嘛一定要封相呢?」吴三桂也许听说过曹彬的感慨,只不过曹彬愿意被政治领袖玩很多把,吴三桂则选择了自己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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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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