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報
宋代實行「榷酒制」。這種制度是將府州一級地方設置官署,負責釀酒公賣。縣鎮鄉閭以下則由民間承辦釀造,時興包稅。因為酒稅是重要的財政收入,所以不許私釀。南宋建炎以後,為增加稅收,遂有任人加價競爭,承辦買稅情事,這種作法叫做「撲買」或者「買撲」。另外,根據《都城紀勝‧酒肆》所載:「除官庫、子庫、腳店之外,其餘皆謂之拍戶。」可知,向官方所經營的酒務、酒庫、酒坊買酒來轉銷的叫做「拍戶」。
南宋時臨安(杭州)市民叫沈一的,原先是個酒拍戶,住在官巷裡,自家開著酒廬。日後有了資本,還去撲買了錢塘門外的豐樂樓庫,每天出城去監沽,總要到遲暮時分才得以回家。豐樂樓是臨安西子庫的名稱,在今天湧金門外,樓跨西湖,對兩山之勝。此樓原先是官庫,南宋淳熙初年被沈一給「撲買」下來,說是承辦,其實就是接掌了國有土地、建築外帶整個釀造販售事業體的經營權。
這一年春夏之交,沽酒的客人多了起來。樓中生意大好,天晚了、不方便再回城裡,索性就在庫裡睡一宿。到二更天時分,忽然來了艘載客的大船,暫泊在湖岸邊,下來五位貴公子,還有十幾位華服美婦。喧嘩笑語之間,逕往樓前打門,喚酒僕上前問道:「如今是甚麼人在維持這個買賣啊?」酒僕答說是沈某人的掌櫃。客人高興得很,一定要見一見這沈一,見也見了,又多索要了酒漿。沈一看看是筆不小的生意,便撤去僕役,親自接待。所謂:「歌童舞女,絲管喧沸」,一時不覺喝掉了上百尊酒。喝到夜已經很深了,才盡興而罷,一干人付了酒錢,鄭重向沈一致謝。
沈一是個貪性深固的人,耳目也極伶俐,一夜守候旁觀下來,看這群人頭戴各頂花帽,玉帶錦袍,容止飄然,和一般的士大夫絕不相類,他知道:這恐怕就是傳說中的是五通神了,隨即拱手上前拜道:「小人平生經紀,所追逐的不過是一點兒蠅頭小利,僅夠餬口罷了。沒想到老天爺賞臉,今夜得以事奉尊神,真是夙緣遭際了;沈一在此謹向各位神明討一點小小的富貴,也好榮耀終身。」其中一位公子聽罷點了點頭,道:「這也不難,但不知你要個甚麼樣的富貴呢?」沈一應道:「沈某人不過是個市井下作之人,還能有甚麼想頭呢?不過就是錢嘛!」那個人頷首而笑,喚過一名僕從來,附耳低聲囑咐了一段話,那僕從也就去了。不多時背了個布囊回來,交與沈一,沈一跪拜領受,隔著布囊一摸,具是些銀製酒器,轉念想想:背著這麼一囊重物入城,少不得還是要遭人盤問,於是也不及解縛細看,拿起槌頭、隔著布囊便將其中銀器給搥砸扁了。如此一來,第二天背著布囊進城,一路上也就不會乒乓作響、引人側目了。此時遠處的雞也叫了起來,那五位貴公子各自挾擁著姬妾,喚僕帶馬,真箇是籠燭夾道,去勢如飛。
沈一這會兒也睡不著了,天還沒大亮呢,便背著個又沉又大的布囊急奔回家。進門時他老婆還不曾起床,沈一卻高呼道:「拿個秤來、快拿個秤來!我發橫財了!」倆人拆開布囊,見是百十件給搥成一大團扭曲不成模樣的銀塊,沈一的老婆倒像是忽然想起甚麼來似地驚道:「不好!睡到下半夜,我就聽見咱們家的櫥櫃裡一陣敲打的聲音,就像是銀器匠砸銀子的手段,擾了好半天,鬧人睡不著覺;這、這、這──」夫妻倆猛可回過神,將自家的櫥櫃打開,裡頭竟然空空如也。五通神使了個搬運的神通,把經營「撲買」以來日積月累的家當都給了沈一自己。沈一並沒有任何損失,祇不過要想恢復那些被他打爛的銀器,得花上幾萬錢的工資。
南宋豫章有個家財豐富的楊秀才,喜歡延聘術士,有「丹灶黃白」之癖;所謂「丹灶黃白」就是指道家煉丹,可以將一般的礦石或賤值金屬燒練成金銀的法術。凡有號稱能施為此道的,楊秀才無不接納,日子久了,煉不成金銀,也不加追究,所以有不少方士經年累月地往他家登門授術,大多是混個幾餐飽飯,人就消失了蹤跡。
這一天小童來報:門上有客,自稱是「燒金宋道人」的要見主人。楊秀才一聽這名號,先自樂了,忙喚迎迓。自己也整裝束帶,親自迎到前廳上。祇見來者清瘦長黑,微微有點兒鬍髭,兩張耳扇子朝前引,果真是一副清奇古怪的尊容。看他黃練單袍,儀止灑落,不像是尋常那些個混食騙睡的方士,遂問道:「仙家雲駕光臨,不知有何差遣?」宋道人道:「楊公子好道之篤,名聞遐邇,貧道特地來與楊公子切磋一門小技,日後也免得再為那些個不學無術之徒誆騙。」
楊秀才聞言益喜,請進書房,聽這宋道人說起:「丹灶黃白」本非正道,要能燒煉金銀,原本是炮製長生藥的一個「從法」──所謂「從法」即是附屬的法術,金銀不容易燒得出,乃是因為長生藥難煉。但是求其末未如固其本,因該先從燒煉長生藥上下手眼。最後能否得出金銀,應非修道者之所持念。楊秀才一聽這話,頗有恍然大悟之感,怪不得他搞這「丹灶黃白」之術多年而未成。換一個角度去想:倘若真煉成了長生藥,要多少的黃白之物還怕到不了手麼?
宋道人從這一天起就住進了楊秀才的家,每天就在書房裡遍閱各種書籍,時而作些札記,筆錄數則小方子,倩童僕到市集上採買幾品藥材,或煎、或泡,讓楊秀才一帖帖服了。楊秀才竟然感覺精神日益抖擻起來,飲食睡眠皆爽暢過於前。由是益發崇敬。可這宋道人每日讀書、寫方、試藥,卻從不出門。楊秀才忍不住問道:「仙家日日在書房埋頭苦修,豈不悶煞?」宋道人淡然應道:「既非此界之身,何必閱當世之事呢?」楊秀才一聽,果然是個仙家,從此更敬重得緊了。
某日宋道人將楊秀才請了去,道:「丹藥能成與否,這一帖是個關隘;你勢須親自往市上跑一趟,拿我這桿小秤,請藥肆裡的掌櫃親手抓秤的才是。」楊秀才問:「仙家何不一同去了?」宋道人道:「我習靜惡囂,豈應卻投鬧處?」楊秀才前腳才出門,聽見後頭宋道人又囑咐說:「為恐楊公子去後,廝役僕從又會前來打擾,但請楊公子將這書房的門由外鎖上;貧道也可以清靜半日。」
楊秀才依言而行,按方子上寫的藥材,分別跑了好幾家藥鋪,跑到最後一家櫃上,秤了藥,正準備交割,忽然旁邊閃出一條瘦長的黃色身影,伸手抓住那桿小秤,低聲道:「暫且還我一用!」楊秀才一抬頭:可不就是讓他給鎖在書房裡的宋道人嗎?
等備辦完了一應物事,楊秀才回到家中,開了書房門鎖,一推門,見宋道人正在裡頭使那桿小秤秤著甚麼東西呢。原來這位仙家還會使分身法兒呢!從此宋道人再有甚麼要求,楊秀才無不奉命唯謹。幾個月下來,花了上千緡錢買藥還不算,可宋道人依舊甚麼都沒有煉成,又過不了幾天,拐了一大筆的現銀,仙家就不見了──不過他只能花用一半兒,另一半兒得分給他那個雙胞胎的兄弟。
《東方日報‧上海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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