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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妄與恢詭

汪辟疆《光宣詩壇點將錄》列詩壇舊頭領一員,排名第一,位等「托塔天王晁蓋」的就是王闓運。贊詩云:

陶堂老去彌之死,晚主詩盟一世雄。

得有斯人力復古,公然高詠啟宗風。

陶堂固有名矣──高心夔,早年與王闓運同為肅順的幕賓。咸同之際,倡漢魏之詩、六朝之文,儼然一代宗匠。彌之是指鄧彌之,與王闓運、李篁仙等數人自標為「湘中五子」,造學古一派,尤好五言。當時並世諸名公巨卿不知詩,見五言則稱漢魏,王闓運之五古又確實沉酣於六朝筆墨至深,心摹手追之餘,有「獨步一時、尚友千古」之譽。他自己很明白這個「分兒」,曾經說:「今人詩莫工於余,余詩尤不可觀。以不觀古人詩,但觀余詩,徒得其雜湊摹仿。」他的說法帶些豪傑欺人的況味,似乎是說:我學古,本有獨造之才;人學我,卻無湊泊之力。這份狂味,居然只有陳石遺膽敢挑戰。

陳衍《石遺室詩話》說得好:「雜之古人集中,直莫能辨,正唯其不能辨,不必其為湘綺之詩也。」這話要是往偏處解,就是斥湘綺詩為古人牙慧而已。但是,對於王闓運某些通變之作,陳石遺的立論又往往拘於他自己對鍊字鍛句的要求而誅責過甚:「壬秋之作,學古往往闌入今語,正苦不純粹耳。至以『泥金捷報』入詩,豈不使通人齒冷?」

王闓運王闓運(1833~1916),晚清經學家、文學家,字壬秋、壬父,號湘綺。湖南湘潭人,出生於長沙。他為人滑稽好謔,所謂「玩世不恭,語言妙天下」,識者不難發現:此公非徒詩文得力於漢魏,交接進退之際,語言更深翫《世說》風趣,尤於冷雋處見透闢。陳寶箴任湖南巡撫時,王宴之於家,但是這位學問名聲震鑠天下的封疆大吏陳言不由衷、隨口稱道,慨嘆楚地人才之盛,深致歆慕。這顯然是言不由衷、近乎無的放矢的廉價花籃,王闓運實在聽下去,於是環視諸奴僕廝役,笑著說:「如此一來,這些崽子們如果乘時而起,也可以弄個督撫官兒來幹幹了。」

乘時而起──或者不能乘時而起。可能一向是王闓運心底的一個結。看他自撰輓聯可知:

春秋表僅傳,幸有佳兒學詩禮。

縱橫計不就,空餘高詠滿江山。

這裡得岔一筆,先說另一人,譚延闓。譚延闓的父親譚鍾麟曾任陝甘、閩浙、兩廣之職。譚延闓沖齡入塾開蒙,譚鍾麟便規定他三日作一文,五日作一詩,以及日夕不輟地練習大、小楷。翁同龢曾譽之為「奇才」。光緒三十年開封會試第一,這是清代開國以來湖南省出會元之第一人,幾個月之後,差一點兒又拿了狀元──卻因為戊戌法之時殺了個譚嗣同,此姓在當時是太后老佛爺的忌諱,大凶,可以「煮熟的鴨子卻飛了」喻之。辛亥革命之後,譚延闓加入國民黨,追隨孫中山赴廣州,擔任過內政部長、湖南省長、國民政府主席以及行政院長等職。

不知是否與自己少年時科舉功名上的蹭蹬有關,譚延闓經常轉述王闓運的一個故事,反而頗能透露:王闓運深研的儒家經術學問還有神而靈之的一面。原來,在戊戌那年春天,譚延闓聽王闓運講《春秋》,忽然取出他自己的著作《春秋例表》來,迸出一句:「今年有人要謀殺太后。」譚延闓接著表示:「其事大險,其言太怪,當時秘不敢言,知之者不過數人,是年八月,果有是變,更無人敢言湘綺已先知者。」

王闓運也曾經為曾國藩寫過一副令人不禁捏把冷汗的輓聯:

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

經術在紀河間、阮儀徵而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恨禮堂書。

霍子孟就是西漢時代的霍光,本以大司馬、大將軍之職輔佐漢昭帝,而後擁立宣帝。引古事為喻者若是把伊尹和霍光相提並論,稱為「伊霍故事」,便總是可以作兩面文章,讚之者以為如此堪稱定鼎護國,弔民伐罪,是公忠無私的表率;譭之者當然也可以斥之為乘勢造反的亂臣賊子。

至於張叔大,即是張居正。有說他勇於任事,擔當深重者;也有說他工於心計,城府莫測者。明世宗崩殂之後,他與徐階、高拱等人逐漸掌握了實際的政權。之後,張居正又與太監馮保聯手逐退高拱,成為獨一無二的首輔。有一件小事可以看出他的治術。在自己的父親過世之後,張居正本應辭官歸里,廬墓守喪。神宗(萬曆)派遣中官前往慰問的時候,也絲毫沒有挽留之意,但是在張居正的授意或默許之下,戶部侍郎李幼孜上了一封「帝沖年不可一日無相公」之奏,因而讓張居正得以奪情留任,「以青衣、素服、角帶」在閣理事。

歷史上多少中興名臣可以相提並論,王闓運偏偏選了霍光和張居正立說,這就是毫不顧忌地故示曖昧了。明眼人一看即知:這是副罵人的輓聯。上聯竊誚文正公並無定鼎天下的偉業;下連捧出紀昀和阮元,但說的卻非文學,而是「經術」,則更是暗諷曾國藩沒有足以傳世的學說。文正公的長子曾紀澤收下了輓聯,偷偷毀去,然而聯語還是傳揚開了。

據說當年曾文正辦團練的時候,王闓運和陳士傑(雋丞)同為幕賓。陳受提攜,不次拔擢,遭際甚隆。王闓運則始終坎壈一身,不為大用。關鍵似乎是王闓運屢次婉轉進言,勸曾文正趁時造勢,以帝業自圖。有一天,賓主二人晤言於一室之中,王又反覆申言世事時局,希望曾能夠拿穩主意,徐圖代有天下的大業。曾文正祇是不答,卻不斷地用手指頭蘸著茶碗中的餘瀝,在几上塗寫,口中則不置可否。王氏悻悻而出。之後家僕們收拾碗具桌椅,才發現一茶几上寫滿了「妄」字。曾不用王,是「一生唯謹慎」所致;王不愜曾,卻是勇於自信、目無餘子,以為天下事盡在書生囊中──這反而是愚昧。

曾國藩的長孫叫曾重伯,字廣鈞,號伋庵,《光宣詩壇點將錄》點為「天巧星浪子燕青」。這天巧星小時候為王闓運目為「聖童」;除了「桑榆調老嫗」的周媽之外,曾重伯大概是是唯一能「治得了」王闓運的人了。聖童經常當著眾人之面,向湘綺老人請教些僻典奇書的內容,王時為所窘,卻又想不出應付的辦法。多年後伋庵跟人揭露了箇中密辛,他說:「壬老很好誆的!我隨手翻看些甚麼《策府統宗》之書,一見有些個西洋名詞──比方說『克虜伯』罷──便拿來問壬老:但不知《策府統宗》之『克虜伯』當作何解?他怎麼答得出來?」

「蒂森克虜伯」是德國著名的重工業公司ThyssenKrupp AG的招牌字號,由一位老發明家阿弗瑞德‧克虜伯(Alfred Krupp1812~1887)的父親在1810年創辦,卻是從這第二代的阿弗瑞德──外號人稱「炮王」者──恢弘起來。王闓運對於洋務科技一無所悉,當然答不出,以言辯機鋒之巧,報文字輕薄之仇,這一則小故事或許勉強可以慰文正公在天之靈罷?

然而,以為人之恢詭奇險,玩世不恭而言,由晚清以迄民國,王闓運恐怕堪稱第一人。即使在經史正書之立論方面,也往往自出機杼,不假陳言。如日記有云:「偶談司馬相如卓文君事,念司馬良史,而載奔女,何可以垂教?此乃史公欲為古今女子開一奇局,使皆能自拔耳。」這樣的言行在黃濬的《花隨人聖盦摭憶》、高拜石的《古春風樓瑣記》、劉太希的《無象庵雜記》等近人筆記之中,都有相關的載錄。民國元年,江山易主,在王闓運過生日這一天,他身穿補褂官服,頭戴紅頂,胸垂朝珠,大宴賓客。譚延闓當時是湖南省長兼督軍,遂西裝革履,前往拜賀,莊重地問道:「清朝已經亡了,先生怎麼還穿這身衣服?」王闓運拽了拽譚延闓的西裝袖子,說:「我和你穿的都是外國衣服!」乃相與鬨堂大笑。

湘綺老人最為人所樂道的作品,恐怕不是讓他得以留名青史的《湘軍志》,而是在他任國史館館長時為該館寫的另一副對子,將「民」、「國」、「總」、「統」四字融入句中:

民猶是也,國猶是也,何分南北?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不是東西。

橫批:「旁觀者清」──「清」自然是那個已經成為歷史陳跡的破落王朝,他早就想要推翻,但是時、運、勢、力皆不足以讓一個天王晁蓋一般偉大的詩人完成這樣的事業,以非人而有是想,徒留人狂妄之笑──這是民國的笑聲,就算空洞,卻十分當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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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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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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