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右老的詩法和人格
三原于右任先生一代宗翁,詩書領袖,時人譽為草聖,稱道他開展了一千多年以來中國書法的新美學,這話一點都不誇張。試想:二王以降,多少書家浮沉於時,矩矱森嚴者有之,好奇變怪者有之,不論是師法魏碑唐楷而得之於工麗者;或者是取徑狂草拙石而出之以險峭者,絕少有一二豪傑於風格自樹之外,還能獲得廣泛的讚賞和追摹。于右老則確乎是這樣難得的人物。
我所就讀的小學已經成立五十多年了,到今天為止,還在某些重要的文件上保留了于右老當年手書的校名,只不過而今的師長們多不措意,還有人嫌那筆字大小跌宕,疏密錯落,不近顏柳。國際馳名的鼎泰豐飯館倒是還保留了于右老題額的真跡──「鼎泰豐油行」五字,每字掌心大小,墨澤煥發如新,神采昂揚,看上去連「油行」二字都別有它意,不像賣油的。
于右老的詩不大有人談,畢竟他當了三十多年的監察院長,詩名為書名所掩,亦不免為官銜所蔽。到舊體詩乏人問津的時代,更不容易獲得應有的重視,這是很可惜的。實則于右老的詩除了慣常被行家稱許的「夭矯蒼莽」、「雄健磅礡」之外,還十分的親切。用宋代詩僧惠洪《冷齋夜話‧詩用方言》裡的話比擬:「句法欲老健有英氣,當間用方俗言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穎脫不可干之韻。老杜〈八仙詩〉序李白曰:『天子呼來不上船』方俗言也,所謂『襟紉』是也。」襟紉,指衣紐,古時用以連結衣服交襟的小繩帶,也就是今人所言之「關鍵」也。
關鍵還不只是方俗言的使用,而是如何讓整篇的詩句藉由一、二看似滑流、通俗的語符、詞藻甚至結構,發出親切的召喚,調和其它字句之中難免的濃稠意象或冷澀典故。在這一方面,于右老箱底有一套本事──我姑且稱之為「疊詞法」;也就是運用句中重複的字或詞來營造一種民間謠曲的趣味,以疏散飽滿的意義張力。如〈月夜宿潼關見孤雁飛鳴而過〉裡的名句:「河聲夜靜響猶殘。孤客孤鴻上下看。」還有〈柏樹山紀遊〉裡的:「柏樹山頭柏蓋蒼,山前池館已荒涼。」同詩腹聯:「大戶陵夷中戶起,上田租佃下田荒。」又如〈乙未士林禊集〉的腹聯:「日日翻新新未已,江山苦戰戰何妨?」不但善用重字,且巧妙地將「乙未」年倒裝成「未已」,其妙趣如此。
〈黃海雜詩〉一絕起句也用了「疊詞法」:「出塞翻揮入塞戈,南征轉唱北征歌。」另一絕起句更如家人語:「客子爭看黃海黃,黃流浩渺極天長。」〈黃海雜詩〉中尚有一聯堪稱此「疊詞法」之典範:「滄海橫流賦不清,為誰風雨為誰晴。」又如〈西伯利亞雜詩〉七律之一的後兩聯:「牧馬迎風呼戰馬,羔羊覓跡喚羚羊。人情物理無中外,惆悵他鄉憶故鄉。」其流宕明爽,非鑄句雕詞之輩能為。
除了以疊詞見平易之外,于右老還擅長運用熟俗的詞彙入詩,一洗前朝遺老們那種苦澀幽峭、嘔心瀝血的「宗宋」之氣。試看〈西伯利亞雜詩寄王陸一〉之:「水繞烏城聞汽笛,山圍赤塔見桑麻。麵包價貴酪漿賤,牛飲歸來買野花。」多麼天真自然?至於「春莫(按:即暮)游樂天,共飲滬西道。醉後推小車,各矜手臂好。轉瞬三十年,時光催人老。翠柏參天立,精神自浩浩。」更能於嘻笑家常中翻轉舊體詩「拒人於千仞之上」的雅不可耐之風。
于右老畢生致力於推行標準草書,念念以國民書寫為鵠的,看來也和他敦篤慷慨的詩風相輝映,這是一種「民國」的氣度,知識人不危論於高閣之上,不腐思於斗室之中,所以這詩人的句子會令所有的讀者盪氣迴腸:「不為湯武非人子,付與河山是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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