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大匾，八千萬塊磚

不稱頭的帽子引起誤會，說不定還會導致嗤笑。這得先從遠路裡繞回來說到我祖家的親戚，是有一個小故事。

明成祖永樂四年閏七月，皇帝下詔：明年五月要在北京建築宮殿，這是一項急迫的任務，大臣必須在十個月之內遠赴四川、江西、浙江、兩湖、山西採伐木材，並徵集包括軍士、民丁在內的各色工匠、伕役，到京聽役。

最初負責主持這一項造都計畫的吳中和蔡信都有系統工程的專長以及經驗。比方說：挖鑿護城河和西太液池之後所留土方該如何運用？為了節省清運廢料的人力，他們把土方運送到御園，堆成一座五十多公尺的小山。這樣做，遠可以符合東周都城「北依邙山、南臨洛水」的規模，又與明初南京宮殿後面的萬歲山相彷彿。

再比方說：紫禁城內有河，玄武門以西，由券輦水窗涵洞進水，經長庚橋、裹馬房橋、由仁智殿西、御書房東、武英殿前、思善門外、歸極門北、皇極門前、會極門北、文華殿西而向東，再繞過慈慶宮前的徽音門外蜿蜒向南，過東華門裡古今通集庫南，從紫禁城下地溝歸入護城河。這條河流過故宮的主要建築群，除了晴天時能夠因為水色而在殿前行成一個又一個的飛虹奇景之外，主要還是有其實用的功能：防火。據說分別在天啟四年、六年有兩次宮廷火警，都是靠這條人工河水撲滅的。

這個造都計畫還牽涉了更廣泛的公共工程。為了從長江流域各省輸運木材和磚料，不得不疏浚運河、通惠河等其實早已淤積的河道，是以永樂帝的詔書一旦頒佈，動員的幾乎是舉國上下的人力。那是五百九十六年以前，施工期長達十三年多。僅僅是備料──將木材從四川、江西、浙江、湖南、湖北的森林裡砍伐出來，順著長江之水漂流到大運河口，再匯集北上，輸運到京，就需要三年的時間。另外，砌成紫禁城的磚有八千萬塊，包括用來鋪設宮殿地面的金磚，是在蘇州、松江七府燒製而成的，砌築城牆的則是山東臨清出產的澄漿城磚，也需要由漕河輸送。

我祖上一表親呂氏，族裡流傳著一個故事，可以順便一提。這呂家有一代的某爺爺每天啥事不做，從備料到動工期間，打從臨清磚廠往運河口搬磚，整整搬了十年，那位老呂爺爺的肩膀腫得像木瓜，當時管木瓜叫「榠樝」，人家給他起了個諢號，叫「榠樝呂」，呂家得了府台大人的封賞──以今日視之，就是模範勞工的意思──除了工資之外，還頒賜卷狀一軸，上書「功比士行」四個大字。

一直以來，我家和呂家族裡的人都以為這是說那位祖爺爺雖然沒讀過書，可是功績可以和讀書這一行裡出的大官相提並論。直到我三大爺進了學，書讀得不錯，才指出真正的意思：原來東晉時代有個大將，叫陶侃，曾經平定蘇峻、祖約之亂，收復京師，立下很大的功勞。陶侃，字士行，以搬磚練身體出名。「功比士行」說的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