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閒考枯菊一首 

沈尹默有一首詩:「不問天成力,爭知物死生。焦勞千瓣曲,拼得一身清。氣漸偏懷故,毫輕似忘情。籬東蕭瑟處,息壤倩誰耕。

這首詩作於1955年,不著詩題,但是詩後有親題而未完成的小跋一,文曰:「略向無人處一吟/往者聞之乎聞之矣□尹默/乙未秋末有懷而(以下缺)」由於沒有題、沒有序,詩是以小草書寫在半張尺方習字紙上,字句全未塗改,看來似草稿又不似草稿。這件小文物是夾在一本《劉石庵詩稿》的字帖裡輾轉流落到香港,在摩囉街骨董市場上賣出。

沈尹默不以詩名家,所作多古體,載道之篇十之八九,這一首無題的抒情五律可以說是個罕見有趣的例外。眼熟的讀者不需加注就能明白:所感賦者,枯菊也。然而所賦者明,所感者卻不得不令人有疑;為什麼他會忽然寫這樣一首詩呢?

從首聯看就覺得奇怪:是誰不問「天成」之力?是他自己設問開篇?可是通詩所瀰漫的就是無奈於「天實為之」的氛圍,僅有的一點點生機希望(『息壤』所喻者),還不知道該由甚麼人承啟,這是感慨之外,若有所待者。由於小跋未完成,也不知道後面有甚麼可資深解之語(或許根本沒有),是以只能從詩中求之。

此詩中間兩聯看來是完足的。頷聯說菊焦於萼上,不肯飄零溷落,這的確點出了詩人的懷抱,頸聯延伸這個感慨,復蕩出,讓自遣轉成懷人,屬對動蕩難得。然而仍無法解釋這首詩的動機。因為後人實在會懷疑:「略向無人處一吟」怎麼越看越像是跟人在對話?

直到最近一、二十年,有許多耆老開門出關,有的還稱健朗,能夠執筆為文,溯憶故舊,有的則留下種種口述歷史的訪問記錄。出土的東西多了,彼此之間往往能聯繫出一些意義脈絡。其間有黃裳先生庋藏的一幅字,在幾年前公開了,也是一首詩,署題「李宣龔」之作。李宣龔(1867~1952),字拔可,號觀槿,齋號墨巢,有《碩果亭詩》傳世。由於我並沒有讀過這個集子,不知道李宣龔寫給黃裳的這首詩是否也收錄在其中。詩是這樣的:「隨處皆人力,休云菊自生。請看終歲事,猶待一霜清。俯仰從吾性,蕭疏倍有情。若無灌園婦,誰代老夫耕。

這是一首隨興、俏皮、充滿愉悅之感的小品。詩後題:「園菊得花喜而作此/黃裳先生雅正□李宣龔」把這一首搬到沈尹默那一首的旁邊兒就清楚多了。答案揭曉:沈尹默大約也得了一幅拔可老人的「喜作」,所以他的那一首是和作,只不過是「追和」。算一算,沈公寫此詩時拔可老人已經過世三年,怪不得有「往者聞之乎?聞之矣!」的話。這時再仔細體會,菊焦之喻便非徒自況,也是用來盛讚拔可老人卓犖不群的人格了。

至於菊焦於萼上而不落,這是生物學的常識。那麼──試問《離騷》為什麼說:「夕餐秋菊之落英」呢?這是題外話,還不得不解。「落」字在這一句上,不是墜落、飄落、凋落,而是「初」、「始」之意。《詩‧周頌‧訪落序》:「〈訪落〉,嗣王謀於廟也。」此處的「落」,就解作「開始」。屈原不食人間煙火,也斷不至於吃焦枯的菊花,秋菊之落英原是指秋天初開的菊花──屈原的華麗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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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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