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嵯峨野,自己的愛宕念佛寺

在記憶和有著回憶作用的夢中,那是一條筆直的路,彷彿沒有任何分岔,一逕通往成千上萬個象徵著人生終結的石佛道場。我一想起嵯峨野,自然就想起「萬般無奈成寥落,一介多情轉蕭條」的詩句。

實際上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那條路蜿蜒多歧,途中可以休憩賞玩的著名景點甚多──有一家名叫「曼陀羅」的咖啡店,冷熱飲品絕佳,甚至因之才覺得梵文「曼陀羅」(mandara)中譯為「悅意花」之言不虛。那一次步行到愛宕念佛寺,一路之上與旅伴們談天說地,體會日本古都風味的豐富多姿,回味無窮。那是一次充滿喧笑、愉悅的散步。那麼,我的記憶和夢為什麼會出錯?

會是因為《古都》嗎?

川端康成在這個深邃美麗的故事裡攝入了他自己的投影──佐田太吉郎,一個布匹批發商、庸才畫家,在六十五歲那年避居嵯峨野的尼姑庵,參考了歐洲最當令的抽象藝術家的畫作,設計出來的和服腰帶圖樣居然被一個腰帶織工一語道破;年輕而眼光犀利的織工大友秀男是這樣說的:「雖然獨特有趣,但是缺乏心靈的溫暖調和,不知怎地,有種頹廢的病態。」

嵯峨野竹林深處的尼姑庵似乎非常適合川端康成自己或者他筆下的角色隱居自憐。據說,最早是空海(弘法)大師(西元七七四年~八三五年)在此地建立如來寺,遍祀古來亂葬之崗上不可勝數的孤魂野鬼,此後這裡才有叢集的碑林、以及數以萬計的石佛像。轉入愛宕念佛寺之際,觸目所及的石佛林林總總,每尊面目皆不相同,設若細心觀察,總覺得石雕師傅所刻畫的,既不純是佛、亦不純是人。彷彿「孤魂野鬼」有了另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身份──在人與佛之間變幻擺盪。無怪乎我會一直想起川端所創造出來的佐田太吉郎。

在推動《古都》的主要情節裡,千重子和苗子這一對自幼分離而生活環境天差地別的孿生姊妹,分享著同樣孤絕淒美的悲情。但是千重子的養父佐田太吉郎似乎更慘些。他藝術上的的平庸與欠缺愛的熱情和能力似乎是互為因果的。無論是純粹傳統日本的幽篁古寺或者是最時髦的保羅‧克利「創造性自白」(Creative Confession),都沒有辦法啟迪一個平庸、甚至堪稱拙劣的心靈。更深刻而犀利一點地說:擺盪在東西方美學幻影之間的藝術工作者──不論是國際知名的小說家或布匹批發商──都祇是無可依歸的孤魂野鬼而已。

在一趟又一趟的京都之旅過後,我總是反覆想起嵯峨野。那一條通往萬千石佛雕的路徑果然是極具隱喻性的。我猜想:每一個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創造力、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愛的熱情的人,都應該親自來走一趟這條路,盡量放緩腳步,感受道路途的無盡無涯,在抵達愛宕念佛寺之後,也許一直徘徊到傍晚,仔細觀賞著每一尊石像。倘若耐心無限,我相信來訪者總會在石像之中找到自己的面孔,並因此而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孤單或寂寞。

我足夠幸運。那一趟行旅之中,由於一歲多的孩子隨手把外套披覆在某一座石像的頭頂上,孩子的媽在回程將盡之際才赫然發覺,我只好再折返一趟。多年後追憶起來,諸多關於念佛寺的風情已經記得不清楚,單沒忘了遠遠看見一件童衣蒙住佛臉,在風中拂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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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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