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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寫小说

南宋初年的洪迈(1123—1203)所写的容斋随笔》中有关诗歌的内容,后人曾辑为《容斋诗话卷三》有如下两则记载,我们先把稍晚的一则当推理线索: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之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他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耳。

洪迈的疑虑看似迂阔,然而他的立论是有道理的。即使从一个已经作嫁的倡女的角度言之,于丈夫出门经商的时候,调拨宫商,登舟售艺,果若不为生计,难道是为了挑情?设使转轴拨弦的目的只是为了风月,则江州司马又如何能以天涯沦落之语相劝而自宽呢?幸而,洪迈还有另外一则笔记。

容斋诗话卷三》的另一则记载是这样的:

白乐天〈琵琶行〉盖在浔阳江上为商人妇所作,而商乃买茶于浮梁,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夜登其舟,与饮,了无所忌,岂非以其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耶?集中又有一篇,题云〈夜闻歌者〉,时自京城谪浔阳,宿于鄂州,又在〈琵琶〉之前,其词曰:「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较诸〈琵琶行〉,〈夜闻歌者〉一诗显得十分短小、轻盈;且一旦有了〈琵琶行〉这样一首声势磅礡、气格崔巍之作,〈夜闻歌者〉反而显得简陋而多余了。在这里,容我们先检视一下〈琵琶行〉诗前原序对于此作的「本事」说明::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学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按照洪迈的推断:〈夜闻歌者〉本事发生在前,以白居易「深于诗、多于情」且有感即发的书写习惯来看,此诗应该早在〈琵琶行〉的本事发生之前就写了。令人不解的是,老天独厚此诗人,在短小、轻盈的〈夜闻歌者〉之后,多么凑巧地又让白居易在湓浦口遇见另一个琵琶女?

让我们先检视一下诗人两度惊艳的现场。元和十年,白居易左迁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天,他却以贬官待罪之身,不避瓜田李下之嫌,夜登贾妇之舟,共伤沦落之情。这会不会是深于诗而多于情的人过度浪漫地引伸出来的呢?我们甚至可以合理地假设:白居易最初在鄂州的确遇见了一位「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的姑娘,而双方的交际也仅止于「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试想:设若白居易早在鄂州之时,已经撞见那样一个身世如谜的神秘女子,因之而怀抱着始终未能一究其人生涯情实的遗憾。假设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在湓浦口,他又偏偏如此凑巧地遇见了第二个女子(姑且不论其间机率若何),带着对于前一个少女的好奇,移舟邀见第二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倡女,这就简直是「俯拾真多沦落人」了。

真正合情合理的解释反而是白居易在鄂州有过一回未究其竟的邂逅,写了一首仄韵五古的小诗,之后诗人始终怀抱着无边的好奇、想象、猜测和遗憾,对于那转瞬而逝的无言际遇,逐渐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补充,渐渐筑成了不断扩充的回忆。那湓浦口的琵琶女,是白居易对于鄂州少女的一个摹想,一个发明、一个补充。〈琵琶行〉这作品则是一部长达八十八句、六百一十六个字的七言古诗,也是一部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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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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