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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之美是知識,不是呻吟

由於書寫工具的革命,絕大部分的人失去了和筆墨親近的機會,當然也就不可能成為書法家。不但成家難,連寫出字的樣式、看出字的法度都難。在普遍沒有觀看教養的基礎上,我願意大膽地說:書法之道已經淪亡了。

[pre]正因為這淪亡已經發生,也正在加速,我們才會在坊間讀到一些關於書法欣賞的魔咒論著,徒以高蹈的感性,堆砌的修辭,無役不與的慨嘆,有加無已的矯情,帶給人虛假、空洞的「美學」。這些魔咒論著卻從來不肯說清楚:建立在個別書體字上的美感,究竟是怎麼形成的?[/pre][pre]應該先有一連串簡單而不容易說明的疑惑做為前導──為甚麼書法(包括前人的尺牘、文稿、碑刻、榜額)會成為審美的對象?為甚麼前人會欣賞某一件、或者是某一人、某一時代的書法作品?為甚麼那些書法作品看來形貌、體勢、結構乃至於行款竟是如此之不同、卻總有人稱道?稱道之餘,又為甚麼總有人以為那些作品是不可能被超越的?而又為甚麼我們會跟著欣賞?跟著欣賞而反覆臨摹、學習、跟進之時,為甚麼我們還願意相信自己根本不可能超越前人的成就?[/pre][pre]這些問題在每個時代願意拿起毛筆寫字的人心裡都可能發生,但看我們是否有鑽求解決的意願和能力。一旦把內心的好奇充分發動起來,一個字、一個字、一張帖、一張帖地搜尋觀看,自然漸進而有功,如此,才可能讓知識養成品味,所謂「浸潤」。浸潤得久了,眼力就有了;眼力有了,就體會出魔咒之為魔咒,也就不會再相信那種無病之呻吟:「(臨書悵然)四個字行草流走,像一絲浮游在空中的不知何處吹來的飛絮,是春天的『裊晴絲』,若有若無,難以想像是毛筆書寫的墨跡,其實更像日久湮沒退淡掉的牆上雨痕,很不甘心地在隨歲月消逝之中。」(蔣勳《手帖──南朝歲月》)[/pre][pre]本來寫字就不是孤立的一門匠藝,它必須和生活裡對於文字的全面理解相互綰結、相互融合。即使不以書家自詡自期,但凡心存欣賞之一念,就得明瞭:我們必須通過對那些手寫漢字的深刻好奇和觀察積習,才能獲得一窺堂奧的門票。[/pre][pre]我上海的朋友陸灝來信說他正在讀《陳垣全集》,其中有一封寫給兒子的信,提及書法欣賞,言簡意賅:「凡字有特別形狀令人易認易學者,即非正宗,如〈爨寶子〉、〈爨龍顏〉、章草、張裕釗、康有為等等,均有特別形狀;後生學三二日即有幾分似,此野狐禪也。如〈樂毅論〉、〈蘭亭序〉、〈聖教序〉之屬,學三二月,未有分毫像,此正宗也。」[/pre][pre]陸灝還告訴我,他覺得陳垣先生這話同他今年初訪問的上海書法家章汝奭的觀點頗一致。章老認為:宋四家裡面,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皆有「習氣」──大概就是陳垣先生所謂的「特別形狀」,或是今人講究的「個人風格」;唯獨蔡(君謨)沒有習氣,所以章老以為:在宋四家中,以蔡襄最為高明。[/pre]雖然宋四家裡的「蔡」,究竟是蔡襄?還是人人鄙夷唾棄的奸相蔡京?這還有風格與人格典範的爭議,但是,身為蔡襄的及門弟子,即使是蔡京也絕對符合章老的看法:蔡京也是「不求新面目,能得大規模」的一位了不起的書法家。

陸灝信上所提到的這兩段有關書法藝術賞斷的見解讓我沉吟良久,「特別形狀」和「習氣」都是日常用語,沒有學術夾槓(jargon),很能方便揣摩,我們不從此作想探翫,就只能裝模作樣唉聲嘆氣人云亦云甚麼「天地有大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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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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