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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友都成不再人

楊鍾羲曾任清代江寧知府,入民國後,隱居著述,以「雪橋」之名行世,著有《雪橋詩話》十二卷,二集八卷,三集十二卷,餘集八卷。作為一位望重學林的詩詞前輩,楊鍾羲的遺老身份似乎掩壓了一切,據說到晚年他辦「雪橋講舍」,學生就剩下打從東洋來取經的《述學齋日記》作者倉石武四郎和著有《中國詩史》、《中國文學史》的京都派漢學大家吉川幸次郎兩個人。

之所以會提到這位遺老,是因為路過新公園,見有三兩老人家枯坐音樂台前,嗒然若有所失之故。雪橋老人早在1940年就已經過世,根本沒來過臺灣、沒見過新公園,我這「忽然想到」從何而來?那得從一首詩講起。詩題〈葵霜遺影〉,要先作一解釋:葵花向日,所以在古詩文裡,經常有「思慕」的意思,謂之「葵心」。葵心帶霜,意思是說連這思慕之人都已經年華衰老,頗有此生既無所依傍、又不堪回首的況味。這首〈葵霜遺影〉是這麼寫的:

荷衣出拜忍回思,夢裡依稀是舊時。人物卻從蝯鶴化,畫圖驚見雪霜姿。

百年劫運哀難挽,隔世心情有誰知。應與先公相對泣,豈惟葛練念孤兒。

依句讀來,大約可以明瞭:這是一個自己也上了年紀的人在經歷了大時代的波濤淘洗、雲雨翻覆之後,忽然夢迴客地,一身與世相隔,回首思親,瞻顧弗及,只餘無限飄零的憾慟。

這首詩的作者如今已經沒有人提及了。他叫楊鑑資,是楊鍾羲的兒子。楊鑑資生於晚清,長於官宦之家。即使在民國肇造之後,仍賴乃父雪橋老人的庇蔭,過了一段衣食無虞的豐腆歲月。雪橋辭世之後,楊鑑資還一度在江蘇監察使公署擔任過國民黨黨國大老程滄波的文札秘書。一直到國府播遷,他也就隻身來台了。由於國變倉促,囊橐蕭然,楊鑑資來台後過著極為清苦的日子。每天就是到公園茶座,泡一杯釅茶,餓了便吟詩,有點兒友朋們接濟的零用錢也只能於傍晚時分到小攤上自斟自飲兩杯,聊以薄醉押眠。

1967年冬某日,楊鑑資忽然來到交通銀行找一位老友李猷,說是要到空軍總醫院檢查肝病,不料三天之後,忽地身體不支,便遽然過世了。據說身後遺留了大批筆記之作,記述了他自己曾經親歷或聞見的晚清史事,然而直到今天為止,這批筆記和他的詩始終未見刊行。楊鑑資的一生,大約僅見於李猷所著的《近代詩介》,寥寥幾頁,卻足見一濡染家學的詩人如何被一個動亂不已的時代給蹭蹬掉、摧毀掉的痕跡。

這些痕跡,果真就永遠淪失了嗎?我每回行經新公園或是中華路,總會想起多年前隨處可見的、滿室煙靄繚繞、藤椅矮几紛陳的茶座,座間每每是那些即將作「蝯(猿)鶴之化」的老者。我幼小時經過那樣的處所,必然屏息快步,不敢沾染些許腐壞殘朽的氣味。猶記某日某茶座之廊前,有一老者,猛可起身,向路過的我微笑招手,我拔足狂奔了好一程,回頭再看,依稀仍見其微笑招手之態,真是恐怖極了。

楊鑑資有一首帶著「微笑招手」風度的詩,而今讀來卻感我至深:

夢回四十五年春,師友都成不再人。一覺猶驚耆舊在,浮生端與水雲親。

江南風物剛三月,上巳鶯花負此辰。鳳泊鸞飄無定所,天留老見海揚塵。

這首詩作於詩人過世前三年,題為〈上巳夢己未禊集情景真同隔世矣〉。「上巳」是三月初三,春景佳節,但是詩人夢見的卻是民國八年(己未)的一次雅集。雅集之人有誰呢?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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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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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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