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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革命家到詩人
 

徐自華(一八七二~一九三五)字寄塵,號懺慧,浙江崇德人。同盟會女會員,南社社員。曾任湖州南潯鎮潯溪女學校長,後與秋瑾至上海辦《中國女報》。秋瑾蒙難之後,親覓遺骸,為主持殯葬,移塚於杭州西泠、復遷西湖。之後結「秋社」,辦競雄女學──「競雄」是秋瑾的別號。

一九○七年秋瑾起義失敗犧牲之後,懷念秋瑾成為徐自華詩作的基調:「一天風鶴公侯膽,四海馨香豪傑頭」這樣的句子就非徒「壯哉」二字可以形容了。

以詩的內容而言,徐自華似乎不可自拔地周旋著秋瑾那著名的絕命之語「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元素,像是:「秋風秋雨愁如此」、「年年風雨慣悲秋」、「秋雨秋風起戰塵」、「再築秋家風雨亭」等等。可知其縈懷繫抱者,不外是「立馬吳山少此君」,惋歎哀傷透過一種微妙的對比作用,卻也增加了躊躇滿志的成分。她在一九一一年冬,有〈中原光復重入越中有悼璿卿〉四首。其中最後一首是這樣寫的:

怕到西湖觸我哀,一坯荒土劫餘灰。渡江不覺輕裘冷,風雪山陰兩度來。

這首詩(以及同時寫成的另外三首)完成之後很快就流傳了。但是徐自華的妹妹徐蘊華卻同姊姊說:「這末一首用字還可以斟酌不?」

「怎麼了?」徐自華問。

「『輕裘渡江』頗見粗豪顢頇之氣。」

徐蘊華說得不錯。從原作的立意來看,「輕裘」自然可以解釋成「身上穿著並不足以禦寒的薄皮衣」,所以渡江是頗應感覺其冷的──然而為了故人,仍舊兩度在風雪中前來弔墓,不以寒冷為意,這當然說得通。

不過,在漢語長遠的運用歷史和語境傳統之中,「輕裘」實另有意涵。更多的時候,「輕裘」意味著名貴而足以保暖的細毛皮衣。穿著名貴的皮衣渡江而不覺其冷,兩度前來弔墓,這難道不是在向死節的老同志炫耀革命成功的勝利滋味嗎?

徐自華聞言揣摩了一陣,頗同其說。但是一旦要改作,便不是祇更動一個詞彙就罷了。她沈吟良久,寫下了這個版本:

忍見西湖灩瀲哀,一坯荒土劫餘灰。寒江兩渡寧知冷?絕冷祇堪身後來。

這一改,精神大不同。從小節方面看,既避掉了「度」、「渡」兩同音字無謂犯重,也刪除了輕裘、山陰這樣的贅詞。最重要的是起句「怕觸」之俗恰是一筆勾消。這樣作為「大軸」的一首,便不再是革命家之詩,而乃是詩人之詩了。

昔王仲至見召試館中,試罷,另作一絕題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長年來此試文章。日斜奏罷長楊賦,閑拂塵埃看畫牆。」王荊公見此詩,甚歎愛,仍為改作:「日斜奏賦長楊罷」,且云:「詩家語,如此乃健。」

論者對於王荊公改動了「賦」「罷」的字位,卻不理會明顯犯重的兩個「長」字,總覺得略有蹊蹺。其實大不然也。長年之長、長楊之長,並非一事。白樂天寄劉夢得詩有歎早白無兒之句。劉夢得贈詩即云:「莫嗟華髮與無兒,卻是人間久遠期。雪裡高山頭白蚤,海中仙菓子生遲。于公必有高門慶,謝守何煩曉鏡悲。幸免如斯分非淺,祝君長詠夢熊詩。」詩中分明重了兩個「高字」,然而注云:「高山本高,于門使之高,二字意殊。」故《三山老人語錄》云:「古之詩流曉此,唐人忌重疊用字者甚多,東坡一詩有兩字『耳』字韻,亦曰義不同。」詩家用心,固不在牝牡驪黃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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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

张大春

190篇文章 7年前更新

当代最优秀的华语小说家,1957年生,山东济南人。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任教于辅仁大学、文化大学。现任辅大中文系讲师、News98 电台主持人。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大说谎家》、《张大春的文学意见》、《欢喜贼》、《化身博士》、《异言不合》、《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没人写信给上校》、《撒谎的信徒》、《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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